示好邬明玮,对霍少戈来说,就眼下而言,好处暂时未能惠及,但坏处却是立竿见影。
霍少戈坐在棋案前,将手中白子丢进棋篓内,揉着眉心,看着满面严肃的义总管,颇有几分无奈:“义叔,您的意思是,周王殿下又开始派人夜探霍府了?”
“是。”
“爹爹怎么说?”
“将军说,府上一切交由小姐作主。”
“爹爹他呢?”
“伴驾左右。”
义总管言简意赅,霍少戈心下了然。
十日休沐,转瞬即逝。果然不出霍父所料,就在霍父结束休沐的第一天,万岁殿也传来皇帝身体大好已能理事的消息。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皇帝上朝后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二皇子刘肖的谋逆案。一大批官员或杀或贬,牵连之广,人数之众,充分向世人展示了何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①。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杯弓蛇影,噤若寒蝉。
作为帝王心腹,霍父这段时间早出晚归,不时还会接连几日留宿宫中,一点也不比上阵杀敌轻松,甚至,不比上阵杀敌“安全”。
霍少戈不想在这个时间点上分散爹爹过多精力。毕竟,单说刘昂夜探霍府这件事,说小不算小,可说大也不算大,毕竟已有先例摆在那。在“敌明我明”的情况下,刘昂现在有些做法,颇有些胡搅蛮缠无事生非的意思。
“义叔,现在非常时期,不宜节外生枝。周王那里不管他所图为何,想必也有分寸,咱们府上只管正常戒备即可。若来者真有越界之举,告诉府卫,不必束手束脚。‘无理辩三分’有些难度,‘得理不让人’你们小姐我可不曾怕过谁。”
不管刘昂有什么打算,霍少戈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最好是刘昂自己忍不住先露出马脚,到时候师出有名,一击必中,自己可不是没做到过。
义总管对此并无异议,领命就要下去安排,却被霍少戈叫住。等了一会儿,不见后话,义总管试探性问道:“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霍少戈将手探进棋篓,重新取出一颗黑子,置于棋盘之上为数不多可以落子的地方,问道:“义叔,霍府的府卫与皇家的暗卫相比,如何?”
义总管行动一滞,第一次正眼用端详的目光审视霍少戈。
霍少戈不动如山,视线亦未躲闪半寸,心态平稳的等着回话。
莫名的拉锯战僵持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义总管率先收回探究的目光,恭声敬语亦难掩雄姿傲色,侃侃而道:“皇家暗卫,世代相传,如今也有四五代的光景,行为处事自幼教导,武功路数自成一派;不过,咱们府中守卫,大多行伍出身,忠心和身手也是优中选优,并不逊色。只是,御驾座前,难免有些能人义士相护,若想有所图谋,还需从长计议……”
“义叔,你在想什么?”眼见一项自持稳重的义叔眼中迸发不寻常的精光,霍少戈当机立断打断话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便挑重点问道:“除了皇上,其他皇族的暗卫,又当如何?”
义总管思索一番,面露难色:“周王殿下的暗卫,不止出于皇家,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难以琢磨。”
霍少戈点了点头,周王的手下自己是见识过的,又问道:“五皇子呢?”
“五皇子?”义总管有些纳罕,但仍实事求是回道:“五皇子他……并未特意留意过,似乎有些人手在身边,确切的消息需要时间。”
霍少戈并没有解释来龙去脉的意思,只是真情实意恳求道:“义叔,我想请你派人帮我留意刘朔的动向,宫中行事量力而为即可,可只要他出了宫,宫外之事,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小姐放心。”
送走胸有成竹的义总管,霍少戈颓然靠坐榻上,全无人前伶俐机敏、锋芒毕露的模样,紧紧攥着手中的棋子,看着棋盘上已无处落子的棋局,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竟然如此!一模一样的排除异己手段,即使我不出手,仍然有人会出手,那上一世我的所作所为,究竟算什么?”
稚翎推门而入,就见黑白棋子错落满地,棋盘也已破碎不堪,霍少戈双臂抱膝坐在地上,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看不见面容,不知是梦是醒。
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稚翎心头。
稚翎还记得,初见姑娘时,姑娘不过六岁,那时的姑娘活泼,爱笑,会主动与自己玩耍,会给自己递上甜甜的糕点,还会叫自己姐姐;后来,夫人离开了霍家,姑娘被接到宫里,逢年过节或是老爷生日才能见一次面的姑娘,是那样耀眼、骄傲,又是那样遥远、疏离。可是,姑娘还是回来了!重新回家的姑娘,行事稳妥,处事果决,最关键的,会把自己当做家人,自己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家人了……稚翎不喜欢眼前的姑娘,藏在光与影的夹缝中,仿佛一座冰塑,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冷漠;同时却又那么脆弱,脆弱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眼前消失——不可以!
稚翎猛地扑上前,扑醒霍少戈被前尘旧事勾起的梦魇。
霍少戈睁开眼,抬起头,无甚生机的双眸在与稚翎爬满渴望的双眼对视后,慢慢聚集起对生命的渴望。
“怎么还哭了?”霍少戈回抱住浑身颤抖的稚翎,直至稚翎重新抬起头,霍少戈才慢慢松开怀抱,用衣袖轻轻擦拭稚翎脸上的泪水,轻声道:“我一时失手,碰翻了棋盘,吓到你了吧?”
“我没事,没伤到姑娘就好。”稚翎仿佛大梦初醒,从怀中取出手帕,不顾着给自己擦脸,反倒擦起霍少戈的袖子,半悔半嗔道:“这蜜合色的纱衫最不禁染的,姑娘怎么能用来擦眼泪。”
“你呀!”
两人相视一笑。不说,不问,默契的收拾起满地狼藉。
刚刚收拾妥当,就见外间负责传话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姑娘,仁总管派人请姑娘过去,说是宫里赐下两位宫人给姑娘,现都候在前院,等着姑娘安排。”
“两位宫人?”
霍少戈有种不详的预感。而这种不祥的预感在见到等在前院的“两位宫人”的真容那一刻,尘埃落定。
“主子!”/“主子安好。”
弦音的声音依旧那样明媚清脆,而檀茗姑姑的身上永远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茶香。
霍少戈笑了——所以,还是躲不掉吗?
闭眼,睁眼。霍少戈笑容愈发灿烂且难以琢磨,而人已经迎了上去,一手拉着弦音,一手挽着檀茗,甚是亲热的寒暄道:“没想到真的这样巧,我刚刚还想着你们,你们这就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爹爹他与陛下要的你们?快与我说说,急死我了!”
稚翎一直站在霍少戈身后,只觉得见到二人的霍少戈过于兴奋,不免有些担心,面上也就带出几分。
弦音自进府就一直留意着霍府中人,见稚翎紧跟在霍少戈身后,穿衣打扮与一般丫鬟不同,心下有了主意,主动上前搭话道:“这位就是稚翎妹妹吧?”
弦音的突然靠近让稚翎下意识退后一步,反应过来觉有些失礼,忙回礼道:“见过姐姐。”
弦音热情不减,拉着稚翎的手道:“别怪我托大,我与主子同龄,按主子的说法,应该是长你一岁的,这声姐姐我就应了,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只管问我。别看我到主子身边的时间比你晚,伺候主子的时间可不比你短呢。”
“哦。”稚翎觉得弦音的话让自己很不舒服,但要认真计较起来,又觉得有些小气。眼见弦音已凑到霍少戈身边,说起另外的笑话。稚翎无法,只得委委屈屈靠边站。
霍少戈明面上在与檀茗叙旧,可视线一眼不差的盯着弦音的动向,将其所作所为尽收眼底。
等到夜间,弦音和檀茗都因霍少戈的有意为之喝了不少接风洗尘的酒水,被安排在临近霍少戈院子的暖房中歇息。霍少戈和稚翎则一如往常,同席而卧。
月色如水,寒意渐浓。
稚翎抚摸着身上暄软的棉被,侧过身,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你睡了吗?”
“这么小的声音,你是希望我听见还是听不见?”霍少戈眼也不睁,闭目笑着揶揄:“我还以为你能忍过今晚呢。”
“姑娘!”稚翎气呼呼推了霍少戈一把,却被霍少戈一把搂住,也便收敛动作,缩在霍少戈臂弯中,轻声问道:“姑娘,那个弦音和檀茗姑姑……你没有那么亲近,对不对?”
霍少戈睁开眼,看了稚翎一眼,又将视线移向挂在对面书柜上的鱼肠断匕上,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姑娘你一点都不开心。我说不出来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就是觉得姑娘和那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奇怪。”稚翎不知道怎么形容霍少戈面对两人时的感觉,明明也是笑语晏晏,但就是让稚翎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危险。
霍少戈凑近稚翎,压低声音说道:“稚翎,陪我演出戏吧。”
“演戏?”稚翎被霍少戈突如其来的话搅得摸不清头脑。
霍少戈握紧稚翎的手,眼中精光闪烁:“对!那两个人很危险,稍有不慎,可能会让整个霍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所以,让我们一起唱一出好戏,让所有想掺和进这场戏的人,都变成我们这出戏的配角。”
稚翎眼神晶亮,言语中透露出小小的兴奋:“那,姑娘,我们要怎么做?”
“唱戏嘛,得先把戏台子搭起来。”霍少戈眸光流转,笑意森森,几近一字一顿:“稚翎,明日一早,你就去告诉义叔,未来三日,我要让周王殿下派来的暗卫,进我霍府,如入无人之境!”
①引用自《战国策·魏册四》“唐雎不辱使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章 风不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