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笑声来,连棠有些不好意思地同方漾道:“乡亲们爱说笑,没有恶意的。”

“嗯,我知道。”方漾点点头,她的伤快痊愈了,最多一个月后,她便会离开满勾村往西去,到时这里会留下何种传言,她都不在乎。

“这是给您买的米酒、红枣,还有糖瓜......”

“我只收这一次啊,往后别再送了。”连棠嗔道,“那日知易送完你们回来才同我说,你先前救过我家知易,引荐你去书局权当是还救命之恩,就这我还嫌不够呢,你还给我送礼,叫我怎么敢收?”

方漾提了提嘴角,心中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来的。

说到底她那日算不上“救”了辜知易,退一万步讲,对辜知易有恩的应当是勾衡,怎么到了辜知易嘴里,竟变成她救了他?

“我那日没做什么,我弟弟倒是背着辜知易走了许久,该谢我弟弟的。”方漾道。

站在屋子角落里不曾言语的勾衡忽然抬起头看向方漾。

方漾感受到他的目光,转头同他对视。

连棠听了,便绕过方漾,拉起勾衡的手道:“原来是这样,那浑小子都不同我说实话......”说到这儿,她忽然转头看了方漾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

送完礼又喝了热水,连棠重新领着方漾与勾衡去了院子里。

“哎唷!这样挽着手,倒像是关系极好的婆媳了!”先前问方漾是否婚配的婶子看见了三人,自然而然地忽视掉年纪小又瘦弱的勾衡,直接打趣了连棠与方漾。

“你小子好福气啊!”站在桌边等着辜知易写字的大爷冲辜知易道。

辜知易捏着笔的手悬在空中,抬头望向方漾。

只见方漾微微蹙起眉头,并不同他对视,脸上隐隐透着不耐烦。

连棠站在一旁将两人的动作收入眼底,默然叹气,对院子里的村民道:“阿漾是来送年礼的,送完了也该回去了......”

有村民出声道:“这姑娘会写字吗?”

此话一出,其余村民们都晓得那人的意思,纷纷撺掇方漾站到辜知易身边写字去。

辜知易停了手中的毛笔,看向方漾。

方漾心里不愿意极了,但当着这么多村民的面,连棠也被架着站在一旁,她正要应声,却听身后响起一个熟悉又嘶哑的声音。

“啊......”

“阿衡?”方漾转头看向勾衡。

勾衡正蹲下身捂着脚踝,一脸可怜兮兮地望向方漾。

“怎么了?”方漾快步离开人群,蹲在勾衡身边。

她掰开勾衡捂着脚踝的手,这才看见他清瘦见骨的脚踝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正汩汩往外淌血。

“呀?怕不是被后头的篱笆划了?”有村民见状,指着勾衡身后的篱笆道。

方漾看了一眼篱笆,抿了抿唇,转头问勾衡:“疼不疼?我带你去看大夫?”

勾衡连忙摇摇头,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方漾很快便看懂了他的意思——家里有草药,回去自己敷药就好了。

“连姨,我弟弟伤着了,我带他回村去看大夫,今天怕是不能帮忙了......”方漾对连棠道。

“我这里无妨的,你快些带他去看看吧......”连棠忧心道。

方漾忙搀着勾衡离开了辜家院子,从始至终都未对辜知易说过一句话。

勾衡扶着方漾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织段村,才走出去几步路,方漾便松开了手。

勾衡懵懵地望向她。

“你再装?”方漾的脸色有些冷,吓得勾衡不敢动了。

“那篱笆向外斜插入地里,即便不当心靠近,也该是划伤小腿和膝盖,怎会划到脚踝去?”方漾压着眉毛问。

勾衡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他身子瘦弱,而且一脸娃娃像,本身就像个半大孩子,这样委屈地塌了肩膀,便更显得可怜无助了。

方漾舍不得用审讯的语气吓他,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说说吧,为什么要故意划伤自己?”

勾衡半低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翻起来看了方漾一眼,又很快垂了下去,像做错事的小狗。

“不说的话,我会把这件事如实告诉施姨。”

勾衡闻言,瘪了瘪嘴,抬手开始比划起来:你不喜欢辜知易。

“我不待见辜知易,跟你划伤自己有什么关系?”

勾衡:不想你跟他站在一起。

勾衡放下手的瞬间,方漾忍不住心头一软——为了给她解围,不惜划伤自己吗?

勾衡有些忐忑地站着,也不敢看方漾的眼睛,只能垂着脑袋盯着方漾的鞋子。

忽然,那双鞋子往前走了半步,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又被搀住了。

“走吧,回去敷草药。”方漾无奈道,“下次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帮我,你只要走过来,拉住我的衣服就好了,你给我一个台阶,我就有办法下来,懂吗?”

勾衡设想中的骂声并未出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方漾看。

“跟你说话,听进去没?”方漾停下脚步转头对上勾衡的目光。

勾衡忙点点头,乖巧得不行。

今年是勾衡有记忆以来,最有年味的一年。

施慕虹说,勾衡刚出生时也是有过一段好日子的。

“他爹勤恳,愿意在田里卖力气,恰逢那年天时大利,是百年难遇的大丰收,且只有我们这片,别处可没有我们这儿收的粮食多......”施慕虹回忆起往事时,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怀了阿衡后,他爹就一头扎进农事里,说要给阿衡攒钱读书......”

勾衡很少听施慕虹聊起父亲,眼下正蹲在厨房里听得入神。

“后来呢?”方漾直觉往后怕都是不好的事,但见勾衡那样好奇,又观施慕虹眼中的留恋与怀念,她便暗忖此事还是说出来得好。

一来勾衡能更了解自己的身世,二来施慕虹也能将心中苦痛倾诉出来。

“后来......他丰收赚了银钱,阿衡也出生了,我们过了一段好日子......”说到这儿,施慕虹轻声叹了一下,“可穷了那么多年的人,见了钱难免就会失分寸,他租了更多田地,舍不得花钱雇人,就自己闷头干,好不容易熬到田熟了,却没有前一年收的粮食多......”

“甚至......比从前还不如......”施慕虹低声道。

方漾皱起眉——一个人只有一双手,怎么可能顾得过来那么多田呢?失败是必然的。

“他不信邪,不肯放弃手里的地,想着再搏一年......后来......累死在地里了......”施慕虹眼中闪着泪光,她默默偏过头去,不想让勾衡看见。

勾衡的眼眶也泛着红,方漾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能将一个年轻男人累死,那田地定不是一般大。

满勾村的田都是村子里的人在种,家家户户都拨不出空余的人手。

想来勾衡他爹死后,施慕虹顾不来那么多田,身上怕是背过债......

“葫芦镇有户人家,看中了他爹留下的田,不许村里人帮着我种,交不起田税,我只能把地卖给他......不......不是‘卖’,是‘送’......家里的粮吃完了,阿衡又那么小......饿得脸都黄了......我真想过随他爹去了算了......”

施慕虹的声音有些颤,脸也一直侧着,不叫人看见。

“施姨,我的老师说过,心怀希望之人是蹴鞠,心中无念之人是玉石,将蹴鞠扔在地上,它会弹起,而将玉石扔在地上,就碎了。”

施慕虹转头望向方漾,对上她清澈的眸子与眼底坚定的光。

方漾的眼神坚定又温和,似是历经沧桑后返璞归真,又似是从淤泥中挣脱,落入无尘之境。

总之,这眼神决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能露出的。

施慕虹不由心中一凛,暗道皇宫果然是个吃人的地狱,竟能将正值花季的姑娘逼得如此老成通透。

方漾看见施慕虹眼神的转变,便知道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转头又捏了一把勾衡的脸,问他:“饿不饿?”

勾衡被摸了脸,有些愣愣地看着方漾。

方漾却浑然不觉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何问题,反而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回望向勾衡:怎么了?

勾衡眨了眨眼,起身朝方漾拍了拍肚子:你饿不饿?

方漾感受了一下,点头:“饿。”

勾衡将手拢在胸前比划:吃糖瓜?

“嗯。”方漾点头,眉梢微微挑起,似是很期待的模样,于是勾衡忙转身去取。

勾衡才转身,方漾脸上的期待就收了起来,施慕虹在一旁,将两人的互动看进了心里。

方漾是真的将勾衡当弟弟看,但勾衡这个傻小子似乎并非如此......

不过这并不打紧,施慕虹低头抿了抿唇,无奈地弯了弯眼睛:叫这傻小子吃点苦头也好,能明白天鹅肉并非人人能吃的,也算是长教训......

勾衡很快将糖瓜拿了过来,他只拿了两个,将一个完整的放进方漾手中,然后将剩下的掰成两半,正要递给施慕虹,却在中途被方漾截走了。

“干嘛?我们家现在可不缺糖瓜,去再拿一个来,一人一个。”方漾冲勾衡努了努嘴,让他再去取。

勾衡有些无措地看向施慕虹,施慕虹便冲他笑笑,也努了努嘴,勾衡只好转头又去拿了一个糖瓜。

“待会儿吃完了要漱口,当心牙坏掉......”方漾一边吃糖瓜一边叮嘱勾衡,她能看出来,勾衡是极喜欢吃糖瓜的。

许是家里穷,吃不上什么甜滋滋的东西,所以勾衡对糖瓜产生了强烈的喜爱之情。

只不过他性子内敛,喜欢什么也不说,若非有心观察,倒是真看不出来他的喜好。

方漾瞥了一眼正在认真吃糖瓜的勾衡,心道他这喜好藏得比许多朝中大臣都要好。

“阿衡,你以后要是心仪哪个姑娘,可不能像现在一样憋着不说啊......”方漾忧心道。

没想到母子俩听了这句话,双双呛住了喉咙。

“咳咳咳......”

小小的厨房里顿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方漾赶紧给两人端了水。

“糖屑掉嗓子眼儿里了?”方漾关心道。

勾衡顺了气,顶着一张涨成猪肝色的脸点了点头。

“怎么了?害羞啊?不能提你那位心仪的小姑娘?”方漾忽然来了兴致,凑上前打趣勾衡。

冬夜不似夏夜,家家户户都早早闭了门窗,正是安静无聊时,勾衡这样大的反应,引得方漾忍不住想逗他。

勾衡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又摆摆手:没有心仪的人。

方漾挑眉:“那等你有了,记得告诉姐姐,姐姐给你出彩礼。”说完,她低头啃了一口糖瓜,抬头时又被窗外不知何时落下的雪花吸引了目光。

勾衡默默看着她的侧脸,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糖瓜,半晌都没送入嘴里。

施慕虹在一旁默默叹了口气:这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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