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师她不干了

晋国都城,寂渊山。

此处向来被视为晋国守护灵山,非王令不可擅入。如此庄严肃穆的禁地此时却被诸多军士团团围住,在四处搜寻什么。为首的那人一身甲胄,走上前对着前方的玄衣男子道:“王上,已派出最好的斥候了,仍是没有寻到上山的路。”

玄衣男子仰头看向云烟缭绕的山顶,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挥了挥手:“都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

“王上不可!”将士们拦住了他,他们虽不知道山上究竟有何妖物,但御林军搜寻三日不可得的东西,定然不能放这位年轻的晋王独自上去。

“无妨。”虽然有所担忧,但王命如此,众人只得退去,晋王站在原地,眼睛依然落在前方缭绕的山雾上,身后众人每退开一些,那雾便散去些,直到他再听不见大军脚步,那山路便呈现在了眼前,他终于得以往山里走去。

“无妨,”寂渊山顶,年轻的女子面对万丈深渊而立,白色的裙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轻轻拍了拍裙摆,开口时语气和那被烂在山下的晋王如出一辙,“我等等他。”

山风迎面吹来,但随着她话音一落,那风便停了,转而开始轻轻地盘旋在她脚边。

山路尽头,她等的人姗姗来迟。

“阿宛。”玄衣男子气息稍有些不稳,低声轻唤。果然屏退众人,这山中的禁制终于解开了。

或者说,她终于让他上山了。

谢宛闻声,转了过来。

眼前人的样子丝毫不见三日寻路的风尘仆仆,反而一身玄色长袍,气度非凡,眼底那焦急神色,已经是这个人能展露的最大情绪。

“裴知砚,”谢宛笑着说,“好久不见。”

裴知砚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少女,稍一侧身就会落入那万丈深渊,他正要开口,却忽然发现了什么,焦急的神情中带上了一丝惊讶:“你的眼睛……”

谢宛只静静看着他,她已有五年不能视物,此番重见眼前之人,发现他和记忆中相差无几,却又有些陌生。

“裴知砚,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裴知砚看着那万丈深渊,只想将她先劝住,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阿宛,我们回去。”

“回去?”谢宛低声重复,“回哪去?”

“回宫,”裴知砚看着她,眼神诚挚,往前试探着走了几步,“我们回宫。你若不愿意与萧氏结亲便不结,此后我再不会强求你什么。”

眼前人并未答话,只轻轻抬起手。裴知砚心道不好,连忙朝她跑去,却被一堵看不到的墙拦住。

“裴知砚,你忘了,我叫流霜,”谢宛看着他,“这寂渊才是我的家……我回来三日,向万物借了这双眼睛,只是想再好好地看看你,记住你的模样,”她眨了眨眼睛,嘴角的笑意是怀念也是释怀,“来世托生,就不要再遇上你了。”

话音落下,她向后一退。

霎时间,百兽如受惊一般自林间跑出,却都和裴知砚一起被拦在了几步开外,眼睁睁看着谢宛向后一仰,直直地坠入深涧。

世间最后一位灵师回到了天地之间。

距上一次,方才过了不到十年。

“师父,”耳畔猎猎风声中,谢宛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自己堕下深渊,轻轻地自嘲,“弟子真丢人啊。”

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连棺木都没有的灵师了吧。

鸟雀低飞,齐声悲鸣,风声猎猎,如悲似泣,山上升腾起一阵阴云,将整个寂渊被拢入了阴翳之中。

浓云半月未散。

流霜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山洞之中,外面灰蒙蒙的光亮从洞口透进来。

这是……阴曹地府吗?

流霜撑着自己站起身,她缓缓挪了挪自己的脚,触物的感觉都已有些陌生。她一步步趔趄着走到到洞口之外,却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跳。

眼前还是她熟悉的寂渊山,山涧中溪水依旧淙淙流淌,只是岸边树木枯黄、百草枯萎,山顶阴云盘旋,一片死寂。

流霜赤着脚走到岸边,伸手轻轻盖住了一株枯草,灵力一点点流进去,花草却没有如她预想那般复生。

她有些疑惑地抬手看了看,才觉得这双手似乎有些陌生。余光扫到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忽而愣住。

水中倒影还穿着她坠崖时那条白色长裙,神清骨秀,却不是她。

不是……流霜。

前世她半生在山中,半生在宫里,虽也养尊处优,但还是染了些岁月风尘。

可面前这张脸,她怔愣着伸手碰了碰水面的倒影,仙姿玉色,肤如凝脂,似一个从未入世的谪仙。

她是托生在哪个神仙身上了吗?

她抬起手在眼前翻看,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就在此时,身后的树丛中传来一阵沙沙声,流霜循声望去,就见一只近七尺长的白虎从枯树林中走了出来,对着流霜龇了龇牙,凑过来蹭了蹭流霜的手。

这只白虎在流霜修业时就常常跑到院中偷食,一来二去与流霜十分亲密,她伸手唤它过来,轻轻揉了揉它的毛发,催动灵力与之交流。

从它那里,流霜知道了这一个月里山谷中发生的事。

坠下山崖后,她筋骨寸断,本已回天乏术。但不知为何,她破碎的身体忽然开始愈合恢复,伴随着的还有寂渊山上万物的凋零。

生死人,肉白骨,寂渊之下,向死而生。

大约是因为寂渊山是历代灵师修行之地,灵力最盛,再加之她并非寿终而亡,这山间万物便自作主张用自己的生命修补了她破碎的身体。

自己如今这具身体若真是寂渊万物所造,具灵气,采精华,容貌自然和先前不同。

流霜给了自己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而后抬起手,对着脚边的一株小草,再次尝试着动用灵力,可饶是她源源不断地灌注生命力,那小草却依然是毫无生机的枯败样子。

白虎蹭了蹭她的腿,似乎是在安慰流霜。

流霜揉了揉它的头,开口时才发现声音也同之前有了很大不同:“你知道我该怎么救它们吗?”

白虎懊恼地摇摇头。

先下山吧。流霜轻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笼罩着寂渊的阴云,若是寂渊真的为救她而变成这样,那寂渊的生命力也就与她系在一起,她活着,这山上生灵就还有救。

她转了转手腕,还是不太熟悉这具新的身体,但是死而复生一遭,她感觉自己体内的灵力似乎有些变化,与万物的联系更深了些……

寂渊万物救她,她便要活下去,为它们也寻一道生机。

流霜抬头看了看周遭,右手捻风为刃,在手心划出一道血痕,而后掌心相抵,合掌于额前,山间的风随着她掌心血的滴落开始围绕着她形成一个漩涡,她缓缓将双手交叉,食指拇指相抵,那风便开始逐渐扩大。

随着她的动作,寂渊除了阴云,又多了一道无形的风墙,彻底将之与世隔绝。她甩了甩手,满意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杰作,如此这般,便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寂渊了。“等我回来。”流霜低声嘱托,而后转身顺着小路往山下走去。

老虎看着她的背影,在原地踱了两步,默默垂下了头呜咽了两声,似乎在同她道别。

时间分明只过了一月,流霜却觉得似乎百年已过,一觉醒来,前世今生恍如一场大梦。

上一世的她被师傅捡回来,不认识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生在何处,有记忆时已经跟着师父在寂渊山上修行,师父告诉她,他们叫做灵师。

灵师避世而居,神秘而强大,就算是灵力最为微弱之人也可以与百兽对话,操纵自然风物为己所用,若是灵力强大,便可生死人,肉白骨。

师父曾告诉她,灵师的力量是从万物中借来的,有借有还,因而每一任灵师都背负着守护自然万物的职责,死后也要将棺椁沉入寂渊,算是对这片天地的偿还。

师父还告诉她,怀璧其罪,这一身灵力不见得是馈赠。

彼时她懵懂天真,不知师父话中深意,只知道听着师父的教诲,一日一日地苦修灵力。

直到十岁那年,师父仙去。

彼时寂渊山上大雨七日未绝,风声悲鸣,万物如齐奏着一首回响天地的葬歌。

流霜听着雨声,披麻戴孝,在灵前长跪七日,滴泪未落。

师傅归西,她就是天下唯一一位灵师了。

师傅不让她哭,她就不能哭。

裴知砚是陪着他父亲来的,那时候他也只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父子二人顶着大雨走到山顶,斗笠蓑衣,却也不减贵气。

那男人将左手搭在右手之上,颔首,把手举过头顶,完完整整地行了一个灵师之间的礼。

流霜只是跪着,直到男人站直了身体,伸手想要推开棺木,少女才扬了扬手,便有一阵风拂开了男人的手。

“大胆!”男孩开口,手已经放到了剑柄之上,却被男人伸手拦住。

“知砚,不可无礼。”男人看向流霜,“不开便不开,你叫什么名字。”

“流霜。”

男人愣了愣,苦笑了下:“他走时,可有什么交代?”

“师傅说七日之内,必有故人来访,”流霜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玦递了过去,却不转头去看,“师傅让我转告‘前尘已矣,故人西去,早说过死生不复相见,又何必执念死后这一眼?’”

那男人颤抖着接过玉玦,终于在棺柩旁落下泪来。

流霜面无表情的看着灵堂里的烛火忽而燃尽,站起了身。

她朝着棺柩旁的男人轻轻俯首:“吉时已到,要送师傅去了。”

她话音刚落,灵堂的门就被撞开,数百只鸟雀争相飞入屋里将棺柩直接抬起,流霜跟在一旁一起走到了屋外。

屋子外面,百兽俯首,鸟雀将棺柩抬到寂渊山的山涧,一齐散开,那棺柩没了支撑,直直下坠,落入山间,传出一声巨响。

以身复还天地。

流霜走到山崖处,朝着深涧三跪九叩,礼毕,面向百兽张开了双臂。

天上盘旋的鹰先直飞而下,落在了她的肩上,以鸟喙蹭了蹭她的脸颊,白虎也走到她身边,用头贴在了她的小腿上。

天空乍然放晴,风吹树林,如百木朝拜。

男孩站在屋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男人从棺柩出门就站起身走到了男孩身边,此时看着眼前景象,却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有些诧异:“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已修得大成,难怪他会收她为徒。”

“父王,”男孩仰头看向男人,“什么叫大成?”

“一位灵师仙逝之后,他的徒弟就要受礼,屈首的飞禽走兽越高等,这位新灵师的品阶也就越高……像她这样,就是大成,也就是品阶最高的那一种。”

谈话间百兽已经逐渐散去,流霜也走回屋内,对着男子行了一个宫礼:“方才流霜为师傅守灵,不便行李,皇上恕罪。”

“你认得我?”

“师傅曾提过。”流霜咽了后半句话——那个中途离开的师弟,当今的晋王裴林。

裴林低头笑了笑:“你大礼已成,可想好下山去何处了?”

“天下之大,自有归处。”

裴林叹了口气:“你可愿意随我进宫。”

此话一出,那男孩和流霜都明显愣了愣,片刻之后,流霜再次俯首:“请皇上赐名。”

灵师下山之后可向所见第一个人求一个名字,用作与尘世的羁绊,流霜此举,已是默认了裴林的提议。

“那便随你师傅姓谢,单名‘宛’如何?”

流霜想着那些往事,不知不觉中已然走到了官道上,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寂渊,这一世,自己又该姓甚名谁呢?

她站在路边出神,忽然听到身侧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慌忙往旁边一躲,那骑马之人已从她身边飞略而过。

那人在几步外勒住缰绳,调转了马头,慢悠悠地走回流霜身边,然后翻身下马,凑到了流霜面前:“哪里来的俊俏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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