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子语气轻浮浪荡,流霜却没把他当作一般的登徒子。
这人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勾人心魂,眼底却闪着戒备的寒光。
流霜从回忆中收回思绪,目光瞥见他放到剑柄上的手,知道他此番不过是在试探自己的身份,随时准备杀了自己。
她把右手背在身后,悄悄结了一个印,面上却佯装迷茫地摇了摇头:“我是进京来寻亲的,在山上摔了头,不太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哦?”那人挑了挑眉毛,“那你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姓谢。”流霜想了想,道,“不如公子替我起个名字?”
既然算作再活一世,那这人就算是她第一次遇到的人,那不如重新依着旧例,讨个名字。
不好听的话再说。
流霜给自己留了个后路。
“你这小娘子,怎么还讨名字?”那人看着她,略一思忖,“千宵如何?谢千宵?”
谢千宵。
流霜在心底念了一遍,如今的她,确然是谢别千宵,孑然一身。
倒是误打误撞得了个好名字。
“那你呢?”谢千宵开口,“你是什么人?”
“我叫封钰,”那人看着她的眼睛,“是个闲人。”
闲人?
谢千宵在心底笑了笑,此人一身宝蓝色的长袍,身量颀长,剑眉入鬓,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有些不像晋国人……谢千宵看向他腰间的黑色束腰,那上面嵌了几个金色的雕花,实打实的富贵样。
再加上腰间那把玄铁所造的长剑,“闲人”二字实在是个说服不了人的身份。
“你可要我带你一程?”封钰翻身上马,朝她伸出手,“带你进京?”
谢千宵确实打算进京一趟,当时她抱着必死之心离开,什么也没有带走,如今既然决定要活下去,那有些东西她就得回去拿一趟。
但是……她看向封钰伸向她的手,和记忆里裴知砚伸过来的手重叠在了一起:“多谢公子好意,”谢千宵摇了摇头,“我自己走过去便是。”
上一世她十岁离开寂渊时尚不知道师父日日念叨的“怀璧其罪”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宫中那几年却切切实实教会了她何谓“人心”,更何况此时她还身系寂渊,不可大意。
“行。”封钰倒也不强求,拱了拱手,打马离开。
谢千宵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
大半天后,谢千宵借着灵力也走到城门口,看着城门外来往身着甲胄的护城兵,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文牒。
这东西前世她不需要,所以压根想不起来。
若是平常时候,难说还能跟着人流混进去,可是自半月前她宫中突然消失,裴知砚便加强了各处城门的检查,凡入城者必要文牒,如今竟然还没有撤掉。
她赤着脚,一身破烂衣裙,站在一旁颇引人注目,官兵已然注意到了她,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姑娘,你的文牒呢?”
“我在山上摔了一跤,包袱丢了。”
坠崖怎么不算在山里摔跤?这谎话半真半假,谢千宵说得倒颇为顺口。
“没有文牒进不了城。”官兵伸手拦住了她,还待说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人声:
“你偏如此着急,”身后人伸手递过一个蓝色包袱,谢千宵转头,就看到才分别的那张脸,封钰见她不接东西,伸手从包袱里掏出一份文牒递了过来,“让你多在那草垛中翻翻,这不就在这呢?”
他将文牒并着一些碎银递到了那官兵手中:“舍妹第一次进京,又摔跤伤了脑袋,给您添麻烦了。”
谢千宵那一身泥泞白裙倒真像在山中摔了一跤,那官兵扫了一眼,虽有疑虑,但一应东西都合规合距,便也只能把文牒还到她手中,抬手示意城门口的人给他们让行。
封钰右手牵马,左手轻轻拽了拽谢千宵的衣袖示意她跟上,两人进了城门之后,谢千宵将假的文牒递还给封钰,不料他却摆了摆手:“你留着便是。”而后也不作挽留,翻身上马,潇洒而去。
谢千宵打开那文牒,才发现里面夹了一张银票,抬头想叫住封钰时却已失了他的踪迹,除非动用灵力,否则再难寻到。
罢了,谢千宵想,有缘自会再相见的。
她拿着那张银票去到了银庄,换了些银子装在身上,找了个歇脚的客栈,草草收拾了下,等到夜幕降临后,独自跑到了宫墙之外。
月明星稀,难得的好天气。
进宫偷东西的好天气。
她在宫中生活了那么多年,虽然不常出宫,但也跟着彼时尚在年少的裴知砚翻过几次宫墙。她借着风力,轻而易举地跃进了宫内,悄悄循着小路,走到自己曾经的寝殿。
师傅临去时交代她的话除了转告裴林的那几句,还有些对她嘱咐:
“你初至大成,修为不稳,稍有不慎便会影响品阶,故而礼成之前不许落泪。”
“礼成之后你就可以下山了,去何处皆由你,只是记住,怀璧其罪,切勿让旁人知你身份,倘我那故人相邀,同他去也可,至少他不会害你。”
“师傅走了,丫头,保重。”
裴林岂止是不会害她。
他好似将上一辈的遗憾都还在了她身上,吃穿用度皆和公主相同,甚至还想在宫中替她修一处住所,只是宫里宫外对她这个突然进宫的半大女孩议论纷纷,流言四起。
裴知砚看出先王的为难,便提议将自己的侧殿修缮之后让她住进去,先王想两人年纪相仿,彼此间也算有个陪伴照应,就点头应允了。
当时她并不知道,太子侧殿是留给日后的太子妃的。
谢千宵伸手要去推门,却忽然被人捂住嘴,拽到了侧面假山后。
她挣扎了几下,抬手往后拍去,却被那人摁住了手:“是我。”
谁?
那人似乎听到了她在心里的疑惑,续了一句:“封钰。”
谢千宵一愣,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外面有动静,她透过假山的缝隙一眼看去,就见裴知砚从屋里走了出来。
原来方才……他在里面。
裴知砚的身影从二人面前彻底消失,身后人才放开了自己,谢千宵转过身去,就看到他一身夜行衣,黑纱蒙面,只露出那双勾人的桃花眼。
“现在可以进去了。”封钰低声说道,而后朝寝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谢千宵干脆利落地从假山后走到侧殿窗前,却发现身后的人也跟了上来。
谢千宵转头,递过一个疑惑的眼神。
封钰耸了耸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谢千宵眯起眼睛打量了封钰片刻,但正事耽搁不得,此处又实在不是询问解释的地方,她按下自己心头的疑惑,推开窗子翻了进去。
窗外的宫灯透过薄纱映到寝殿之内,不用点灯也能将屋内陈设看得清清楚楚,东西上大多落了一层薄灰,只有红木桌前的椅子上干干净净,大概方才裴知砚坐在这里过。
他为什么不掌灯呢?谢千宵忽然想,难道九五之尊,还怕别人知道自己去了哪?
她想不出缘由,干脆不再去想,只是走到桌子旁,伸手从桌子和柜子的夹缝中摸出一个两乍长的银色镂空匣子。
那匣子做工精细,上面的灰积了很厚一层,谢千宵也不嫌脏,直接拢在怀里,而后打开柜子,随手抓了几件衣衫,用一件黑色的外袍包裹起来,挂在了身上。
最后她走到床头,翻开两层厚厚的褥子,打开床下的暗格,拿出厚厚一摞银票,又将被褥重新铺好,走到封钰身边,在银票中挑了一张递给封钰,剩下的揣进了怀里。
封钰本来站在她身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轻车熟路地从房间里翻着东西,笑意越来越深,直到看到那厚厚一摞银票,那玩世不恭的笑意终于被震惊取代。
好多钱。
谢千宵拿了东西,心满意足地朝窗外扬了扬下巴,带着封钰翻出了窗户。
她领着封钰走自己进来时走的小道,两人从宫墙上翻出,来到了皇城后的密林里。此番既然在皇宫中相遇,那她今日在官道上扯的那些谎早就被识破了,有些东西也就不必再隐瞒下去。
“进京寻亲?摔伤失忆?”封钰还是那种语气。
谢千宵站住脚步,转身看着封钰:“闲人?”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夜色里,对视之时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谢千宵倒不是很担心封钰是为了自己而来,且不说她的身份并没有太多人知晓,更何况如今容貌大变,哪怕裴知砚都不可能认出她来。
只要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封钰为什么进宫就和她半分关系也没有。
“走吧,”封钰拍了拍自己的衣摆,“回头宫里再发现丢了东西,肯定要搜山的。”
谢千宵应了一声,她同样不担心裴知砚发现,毕竟这么些年他估计压根不知道那房间里有些什么东西。
谢千宵将包袱往身上拉了拉,转身欲走:“告辞。”
“欸,”封钰叫住了她,“我方才也算救下了你,你怎么也没些表示?”
谢千宵转过身,皱着眉略一思忖:“那,谢谢你?”
封钰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人脑筋转的方法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不用谢。”
谢千宵得了回应,转身又想走,不料身后的人又开口道:“我们相识一场,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缘客栈寻我,力所能及,一定尽力。”
谢千宵心想这人可真奇怪,怎么非上赶着来帮忙,但还是转头认认真真地又道了一次谢。
她没有想到他们二人一炷香后就又站到了同一家客栈门口。
身后行人来往如织,眼前小厮上前来迎,身边人又是那幅讨打的似笑非笑样子。
谢千宵抬头,才发现自己住的这家店就叫来缘。
属实是缘,妙不可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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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缘分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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