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奶眼眶顿时红了,抬掌欲再打下去,豆子爹此时也不躲不避。
“仗已经打完十几年了,可赋税还收得这么重,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爷爷那会儿就是在家里头活了快八十岁,也没人说要上山侍奉劳什子山神!”
以前那南平郡很穷,那时候二镇还未丢失,在位的还是宣帝的哥哥。文帝在位时,又以孝道治天下。南平郡这侍奉山神的陋俗,便被官府废除。
后来宣帝接哥哥的班,刚上台北夷就趁着国丧之机挥师南下,而当时宣帝刚刚以皇太弟的身份登基,帝座不稳。
当时镇守边送的正是温罗。被夷人的兵族强势,吓得连逃千里,落了个骑屎将军的名号。之后,便是一直在赋闲程太师挂旗亲征。据说,当时程太师是可以连将三镇收回,但不知何故,只收回一镇。想必程家的覆灭也与这有着说不清的干系。
总之,这一场仗打的很是艰苦,前前后后打了几年,后来又出来些变故。其中各个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也,就连程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
其结果就是他的外祖父程聪畏罪自杀。这在上一世,也是个迷案。说程聪忠的人不少,说程聪反的人更多。
大兴朝经此一役后,元气大伤。伤敌一千,损敌人一千二。夷族人将一个王子留在京都。
而兴朝也往夷族和亲一名宗室的公主。看起来是两大欢喜。实际上是吃了大亏,三镇丢二。在裴子府将程昱关进诏狱时,也只将武威镇收了回来。
程昱觉得此时必须要说些什么,他刚想开口,见豆子奶奶望向自己,顿时再多的话也全都憋在心里。
从刚才他们都刻意回避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口粮,怎么救活二个人。要是两个人分着吃,两个人都要饿死,但是全给一个人,那个人则可以活。
程昱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总会想到办法的,总归是有办法的。
挨在豆子爹身边坐下,一旁的哑吧站在外边良久,做出一个动作,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抱着肚子。最后再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在上位的那个人,让自己的子民吃不饱饭,不配当皇帝,应该杀了。
程昱心里头一惊,算了算时间,离新帝登基仅有二月有余。只要过了这个冬天,日子就好过了。
赵玉知程昱虽然对此人不甚有好感,但他自登基之后,便也减轻了赋税。安定民生,这是程昱无论怎么昧着良心也得承认的。
只是,豆子爹虽说的是气话,但站在他的角度上来说,也并不道理。南平郡离武威镇相隔何止数千之遥。只是若要真是让夷人入侵,恐怕大兴朝的子民便会为奴为婢,做猪做狗。
可这些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又岂是豆子爹一个乡里村夫所关心的。
程昱道:“不管怎么样,先回家,总会有办法的!”
“这段时间我与师兄卖了不少的符篆,也得了不少钱,度过这段时间总还是勉强可以的!”
豆子奶回头看程昱,突然道:“你莫要骗我了!”
程昱道:“我没骗你!”
只要过了明年的春季,熬过国丧,日子总会是好起来的。
当晚,程昱与小柱子便和豆子爹豆子奶一起在茅屋里休息。
迷糊间,突然程昱似是听到一个人的呼叫。程昱猛的坐起身,一旁的柱子此时也被惊醒。揉了揉眼。
程昱向四周张望,不见豆子奶和豆子爹。心里头莫明一阵慌乱,接着又听到一声类似于一个人的哭泣声,这声音比刚才更大,也更清楚。
程昱连忙翻身坐起,跌跌撞撞向声音的方向跑去,声音是从里面一间空屋发出的,程昱刚跨过门槛,便见豆子爹伏在地上哀哀痛哭。
只见屋内的房梁上露出一对粗布裤管,从裤管里面伸出一双人腿,悬在半空。有冷风从外面吹来,那人腿便随风荡了几荡,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
程昱心里头顿时一麻,还未反应过来,脖子便被暴起的豆子爹掐住。摔倒在地上,程昱能在豆子爹双眼通红瞳孔里看到,自己在不停的挣扎。他自从在御宴上摔断腿之后,便再也没有练过功夫。手上没有力气,豆子爹又是惯干粗活的。
程昱双手压在豆子爹手上,用力回拉。双脚乱蹬扬起陈年积尘。
“都是你,都是你们。娘活不成了,也侍奉不了山神了!我要你死我,我要你们死。你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豆子爹面目狰狞,似已失去理智。
侍奉山神有一个传言,就是一定要怀着对山神无比的敬意与诚心,若心有不诚,会被山神嫌弃,侍奉不了山神,成为孤魂野鬼。
程昱脸憋得通红,脑中冒出了一人清秀脸庞。他在心里不停的大喊,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回到京城,我要找平王。他竟然有些后悔,他想当初或许就不应该断腿自保,哪怕是作为一个平王的侍从,也比现在要死在这里强。
柱子一下子扑在豆子爹身上,一只胳膊挽住豆子爹的脖子,用力往后面拖去,他用了十足力气,也只把豆子身体微微向外拉了半寸。
豆子爹的手,还劳劳的掐住程昱的脖子,随着豆子爹的身子向后倒去,程昱的身子也微微倾起。
柱子两眼通红,见面前的程昱脸皮涨得通红,豆子爹一时撒不开手,便松开胳膊起身。程昱的身子也重新摔倒在地上,又恢复之前被豆子爹掐在地上姿势。
就在这时,程昱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音,只见柱子手里头已多了个黑色的石头,豆子爹的额头上,鲜血已经从里面涌了出来。
豆子爹身子微微一晃,身体僵硬的向一边倒去,扬起的尘土扑得程昱满脸。好在掐着程昱双手是松开了。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新鲜空气争先恐后灌入肺部,不由一痛,捂着胸口。不住弯腰喘息。
柱子看了看躺大地上大口喘起的程昱,又看了看倒在一旁一动不动的豆子爹,房梁上还悬挂着豆子奶的尸体,仿佛是刚刚反应发生了什么。
一下子便把手里头的石子扔了出去,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兽一样,把自己团成一团,躲起墙角里,身子不停的瑟瑟发抖。
程昱向柱子伸了伸手,张口说话,声音又沉又哑:“快!——快救人!”
豆子爹只是昏了过去,程昱从衣服上撕了块布带给豆子爹缠上。又与柱子合力将房梁上的豆子奶给解了下来。
程昱看了看并排躺在地上的豆子爹,心里头有莫明滋味。
事到如今,他怎么也想不到半夜豆子奶会突然上吊,伸手偷偷摸了摸脖子,有些微微刺疼,应该是已经破皮了,抬眼扫了眼柱子。
却见柱子的双眼正盯着程昱脖子上的红痕,程昱暗暗提了提领子,把痕迹盖住。
“现如今怎么办,只能等柱子爹醒了,我们两个人没有办法把这两个人送回村里。”
程昱心里头有些惭愧,明明答应豆子要把豆子奶奶给接回来,结果却因为一时疏忽,造成这样结果。
柱子闷闷沉沉也没有什么反应。
程昱又道:“有时我真希望我大兴了民人人都可以安养天年,再不出这样的惨剧。
柱子用手指指天,做出一个恭敬的样子。
程昱摇了摇头:“皇帝也有办不成的事,皇帝也是人。”
程昱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豆子奶,夜还未过去。前半夜还坐着跟他说话的人,转眼间却已去魂留尸。一时间竟然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程昱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豆子奶的尸体上,眼睛扫过豆子奶泛黑的脚背,原本豆子奶的一双小脚是藏在鞋子里的,后来程昱和柱子一起把柱子奶给解下来时,不小心把豆子奶包裹着右脚的鞋子给扯落一半。
豆子奶的脚趾甲已经脱落,指甲脱落的甲床上,泛着些腐肉,隐隐有些腐臭气。
程昱心中微骇,上前两步,见豆子奶的手指也已泛青。青色从脚背一直漫沿到小腿肚上。
“你都看见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背传来,听到这声音程昱不自觉得后背一凉,就连靠在墙上休息的柱子也不由得向程昱身后望去,身子不由得瑟缩一下。
程昱后背上的凉意还未过去,回头看时只见豆子爹已经坐起身来,两只胳膊抱住屈膝的小腿。头上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只余脸上还残留些早已干涸的血迹,豆子爹也不甚在意,胡乱的抹了把脸。
程昱心念转了几转,心里头莫明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豆子爹细细打量程昱的脸色,见他脸色依旧有些沧白,开口解释道“刚才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
豆子爹说完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这双手,刚才差点儿就掐死自己最敬重的人。
程昱抬手摸了摸自已的脖子,道:“无事,你刚才说的是怎么一会事?”
“娘——娘——是怕她拖累我!三个月前娘便得了一种怪病,这病不痛不痒,除了身体一些部位会变黑之外,不会让人产生任何不快。起初我们没太在意,后来一天娘起床时,竟然在被子里捡到一个发黑的小脚趾。
程昱抬眼扫了一眼豆子奶的右脚,果真在右脚的小趾处,已经少了一个脚趾。
“后来我带着娘去郡里找了郎中……”他话还未说完程昱便知晓,定是豆子爹拿不出诊金,没有大夫给看。
“我带着娘找遍了各个诊所,才在一间茅屋内找到一个姓魏的大夫,那大夫没问我们要诊金,可娘的病每日里都需要好药养着!”
豆子爹抬头看了一眼程昱,仔细打量程昱神色,接着又道:“都怪我没用,是我害我娘!”
这世上穷人的命本就不是命,寻常乡人能够平安度日便是大吉,若是生了病便是天塌下来,连累一家老小。
“我知道把娘送上山说是侍候山神,其实就是送娘去送死,可我实在是熬不住了,没有别的办法,但我实在没有想到娘居然会趁我熟睡时,竟然……”
豆子爹再也说不出话来,捂着脸开始悲悲痛哭起来。
一旁的柱子偷偷向程昱打了个手势,指了指豆子奶的脚,又指了指房梁。
程昱的嘴角紧紧的抿成一条线,有一个想法在他脑海是盘踞不去,他一只不愿意去深想。
程昱清了清嗓子问道:“昨夜我与师兄路上碰到了小豆子,豆子说他奶奶已经好几天没有下过床了,怕是真的病的不轻!”
程昱这话本是试探,当时遇到豆子时,豆子说豆子奶被他爹带上山了,他人小当时又记挂着奶奶,又怎么会对程昱说这种细节。
一旁的柱子听到程昱这句话,不由得也向程昱微微侧目。
闻言,原本捂着脸悲哭的豆子爹抬眼看程昱,目光里闪烁着诡异的火光。程昱见豆子爹满脸都是泪水,一时间竟然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这间茅屋的房梁甚高,豆子奶的身形虽比一般的老太太要高大些,但脚已坏死。又怎么能在高高的房梁上挂上麻绳,就算是老太太天赋异禀,把麻绳甩到房梁上,可豆子奶爬行时屋内三人又怎么会全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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