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于勤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来看着季驰光。
短短几天。季驰光就瘦了。疾病让他的体重迅速落了下去,他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脸上两边的颧骨都高高地耸起,一双小狗似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面,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但那双眼睛仍是有神的,就像一个健康的人困在了一具病入膏肓的躯壳之中。
赵于勤见到那双黑亮的眼睛正期盼地看着自己,她的嘴嗫嚅了一下。那双杏仁眼上缘的长睫毛也跟着抖了抖。赵于勤便垂下眼睛,不敢再看他了。
季驰光见赵于勤三番四次地张口,嘴里却挤不出一点声音。他心里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那双有神的眼睛也黯然下去。他垂眼,看着自己干瘦的手上被扎着的滞留针。滞留针显然换过很多次位置,一整个手背和手腕都是青青紫紫的,食指和中指的指节上,也黄黄的,就连短短的指甲也染上了一点黄色。
季驰光抿了抿嘴,他想攥拳给自己勇气,但他身子太虚,这种简单的动作他都做不到。试了三四回,只得放弃了,仍有那双干瘦的手像长臂猿的爪子一样,搭在被面上。
“于勤、别哭、别哭......”
赵于勤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流,季驰光想给她扯点纸巾,但怎么都做不到,他只得发出气音,奋力地想要安慰赵于勤。
病房安静,只有监护机器时不时“滴——”一声,赵于勤听到季驰光安慰她,她才猛地回神,匆匆一摸脸,只摸到一片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流眼泪了,自从知道季驰光的病情,她流得眼泪就像无穷无尽那般。
赵于勤慌张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她的鼻子堵堵的,说起话来也有点瓮声瓮气:
“我没事、我没哭。”
“他们、他们......他们很好,宋羲带季婆婆、”
“去旅游了、去了泰国,坐了嘟嘟车......”,说到最后,赵于勤声音便有点变调,哭腔随即也拖了出来。季驰光身体太差,医生说不要刺激他。
她本想除了季驰光自己的病情外,应该不再存在什么能够刺激他的事情了。没想到季驰光却忘记了对他来说最受打击的事情,偏偏在这种时候。
何其残忍,命运何其残忍。
“于勤、于勤。”
听到季驰光又在叫她,赵于勤便正色起来,她握住季驰光露在外面的手,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
“我在。”
正巧病房门“吱呀——”一声,赵不嬉推门进来。他的北面羽绒服的拉链已经拉上了,拉到了脖颈上,只剩一个头露在外面。他揣着两只手,那双和赵于勤几乎一模一样的杏仁眼还是红色的,但他故作轻松,像个企鹅一样左右摇摆浪里浪气地溜了进来,一见到季驰光,他也和赵于勤一样挤出一个笑来:
“瓜瓜你还好吗,医生说你没什么、很快就能出院了。”
赵不嬉刚才又和医生聊了,医生说病人对病情确有知情权,但是很多病人知道病情后遭受打击,心态消极,没几天就不在了。
因为季驰光送来医院的时候是昏迷状态,所以目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医学上不是没有过病人不知道身体状况,在心理作用下病人活过预计生存期的。
赵不嬉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请求医生暂时不要告诉季驰光。
“于勤、不嬉。不怪你们”
“告诉我他们怎么了、我、我承受得住......”,季驰光没有什么力气,他努力扬起一个笑,那只被赵于勤抓住的手也微微地动了动,像是在安慰赵于勤。
赵于勤深深呼吸了一下,她闭上眼睛,抖着声音就要开口。
听到季驰光这样说,赵不嬉就知道他们先前在说什么,他急促地喊了赵于勤一声。
赵于勤睁开眼,那双和赵不嬉一模一样的眼睛写满悲伤,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忍着哭腔道:
“你还记得我爸妈前两年在农贸市场开了家分店吗?”
关于赵于勤和赵不嬉的记忆里却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季驰光迟疑地点点头。
见到季驰光点头,赵于勤便扭过头,不敢再看着他了。季婆婆遭遇的事情对于他们家来说,也是一场噩梦。
“那家农贸市场是新建的,因为很大,菜也很新鲜,所以季婆婆也经常去那里买菜。”
赵于勤颤着声音:“两年前的六月十三号,那个市场外围米粉店的厨房煤气爆炸,十三个人当场死亡,我家的店就离那家米粉店不远,我爸爸被炸断了一条腿,我妈被烧伤,季婆婆因为来我家买早餐,也被炸伤了。”
“我爸妈还好。”,赵于勤说到这,她苦笑了一下,转瞬眼泪又落了下来:“年纪不算大,撑过来了,但是季婆婆......季婆婆她......”
"季婆婆因为有基础病,最后还是、还是......"
她一说,季驰光顷刻脸色惨白,在赵于勤做记者的那个时空里,他因为出车祸也在医院住院,还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时他看本地新闻,就看到那场6·13农贸市场特大爆炸案,案件一大批人问责,还有煤气公司也被取缔查处。他当时心有余悸,因为就发生在他们区。
没想到在这个未来,婆婆和赵家父母成为那场事故的受害者。
季驰光头脑一片空白,他一张嘴,便尝到了湿冷又咸腥的眼泪,他木着一张脸,竭力压抑着道:
“我想去看看、看看婆婆......”
“好!好,婆婆就睡在西郊的墓园,我们之后就带你去。”,赵不嬉也拉着一张椅子坐下来,他握住季驰光的手,也吸着鼻子道。
“那、宋、宋羲......”,
一听到季驰光问宋羲,赵于勤便再也忍不住了,她边哭边说:
“我们高三的时候,去了西南那里旅游......”
季驰光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开场,整个人便愣住了,历史似乎上演了。他梗着嗓子,僵硬地问道:
“宋羲,溺水......走了?”
越到后面,季驰光声音越轻,他似乎是梦游一般,问出这些话。
听到季驰光这样问,赵于勤和赵不嬉都有些错愕,但是季驰光晕倒时摔倒了头,两人只当这是后遗症。赵于勤想要往下说,但嗓子眼却像卡住了一样,怎么都说不出口。
见姐姐为难,赵不嬉抿了抿嘴,就艰难地接话:
“当时,我们学校是因为市里多名高中生自杀的原因才去旅游的。但是在旅游之后没一两个月,宋羲就跳楼自杀了......”
“不!不可能!”,季驰光骤然激动起来,他瞪大眼睛,在赵不嬉还没说完便着急地打断他。
宋羲不可能自杀!绝对不可能的!
“他怎么可能会自杀......怎么可能......”,季驰光他说出来的话都是气音,他的眼泪往下流,不住地喃喃。
“瓜瓜......瓜瓜、别激动。你别激动。”,见到季驰光这个样子,赵不嬉也连忙弯下腰,顺着他的胸口,让他能够好受点。
“当时很多学生都不相信宋羲是自杀的,有小道消息说......宋羲是被他妈推下去的......”
“那栋大厦叫博钺大厦,还没装修好,连外墙玻璃都没封。有人录到宋羲掉下去之前还扒在楼面外挣扎了一段时间,身前还有模模糊糊的人影,但那个人没拉他上去。”
“有人说,那就是他妈......
“但视频被全网删除了。”
听到赵不嬉补充,季驰光的魂便像抽走了一样,他双眼失神,轻声问道:
“宋羲在哪里,我能去、看看他吗?”
他这一问,赵家姐弟又没有话说了,好半天,赵于勤才摇摇头,说:
“宋羲当天火化完,即刻就海葬了。”
这一次宋羲,居然连一块又小又破的墓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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