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驰光头痛欲裂,最终还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个东部的一线城市每年的冬天都是又湿又冷的,而且鲜少下雪,此时窗外却飘起了小雪花,像一缕缕飞扬的柳絮。
小雪花一挨到玻璃窗户上就化了,变成一溜水流淌了下去。
整个东部都不供暖,病房里开了空调的暖气,空调装在窗户旁边,玻璃被空调暖气烘着,外冷内热,就结了冰花。
季驰光睡的是三人病房,但他旁边的两张床空着,暂时没有收病人,白色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床脚。
天黑了,病房里却只开了床头一盏小灯,遮挡帘半拉着,季驰光看着窗户上慢慢结起的冰花出神。
护士是个年轻的姑娘姑娘,她没有戴影视作品里面的护士帽,一头乌黑的头发低低地盘在后颈,多余的碎发都用一字夹卡了起来,盘起来的包包头则用一个黑色的发网兜着,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干净利索。
护士握着他的手,仔细打量着他的血管,又在浮肿青紫上轻轻地按了按。
她颦着眉看药水,正巧看到季驰光醒了,便道:
“你这只手已经肿了,药水打不进去,我帮你换一只手。”
“有点疼,忍一下哈。”
护士拍了拍季驰光另一只手,又将滞留针扎进去,最后熟练地把针抽出来,只留一根极细的软管在里面,又把输液管黏好。
她熟练地弹了弹输液管里面的小气泡,便推着金属小车准备走,季驰光却叫住了她,声音微弱地道:
“请问,我生了什么病?”
护士一听他问话,便有点慌乱,她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16床的病人似乎不知情,职业道德上来说她是应该如实回答病人的,但是他的状态......
洗手间的门开了,赵不嬉一边甩手一边走出来,正巧听到季驰光的问话。
赵不嬉见护士一脸为难的样子,便走上去说道:
“我来回答他吧,谢谢您了。”
护士听到他这么说,忙不迭地点头,推着金属小车走远了,小车上面放了许多棉签,输液管,碘酒酒精这种杂七杂八的医疗消耗品,随着金属小车的震动微微晃着。
透过门,季驰光看到护士穿着针织衫的身影又走进了另一间病房。现在是冬天,她穿得挺单薄。一身护士服再加一件毛绒针织衫。
她的手那么凉,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冷。
想来医护这个职业,到冬天都是挺冷的。
反正他挺冷的。季驰光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护士刚才新换的药袋,药水流速慢,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冻得他的半个身子都像是进了冰柜里,结起冰来。
赵不嬉走过去,他直着身子看了一眼季驰光正在输的药水,随即像是怕季驰光碎掉一样,轻声道:
“你这个药水护士说了有点刺激,打起来会有点冷,而且还会有点疼。”
季驰光的手打着针,不方便放回被子里,赵不嬉就在床头柜里面拿出了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格子围巾。裹住了季驰光的手。
床头柜上放着几箱牛奶,一个果篮。是季驰光单位的慰问品。原本还有一捧百合,但是鉴于季驰光的身体情况,被赵于勤扔出去了。
随即他便在季驰光身边坐了下来。他身高190,又很壮硕,虎背熊腰,配合着他那张男生女相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只金刚芭比一样。
他整个人坐在季驰光床边那张圆圆的小板凳上,长腿缩着,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的。
“你晕了一天一夜,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姐去打饭了,江瑜回家拿衣服去了,他今天晚上陪你......”
赵不嬉絮絮叨叨地说着。
季驰光听到自己居然昏迷了一天一夜,有点难以置信,随即又见赵不嬉问他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便轻轻摇了摇头。又听到他提起江瑜,脸上便露出了一个笑。
“他也来了......”
“嗯。”,赵不嬉的鼻音浓重,他轻轻地哼了一下当做回答。
季驰光看到赵不嬉的眼圈又红了,便拍了拍赵不嬉搭在床上的手,说道:
“我想知道我生了什么病,可以告诉我吗?不嬉。”
季驰光昏迷了一天一夜,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比昨天好一点了,起码有一点力气,可以抬起手来了。
他一问,赵不嬉便忍不住了,他的眼睛迅速蓄满了泪水。
因为江瑜前段时间远在香港,又是带人参加比赛,所以季驰光生病这件事他们姐弟俩都没有告诉他。
江瑜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得知季驰光的消息,当即就在赵于勤的车上哭了一场。
赵不嬉抓着季驰光的手,眼中的泪忍了再忍,最终还是落了下来。眼泪啪嗒啪嗒都落在了包着季驰光手的那条格子围巾上。
赵不嬉吸了吸鼻子,偏过头擦了两下,但怎知越擦越多。
赵不嬉的眼泪浸湿了那条卡其色的方格围巾。病房里开了空调暖气,但围巾湿湿地贴在手背上,季驰光觉得有点痒,还有点凉。
但他没说什么,反而是反抓着赵不嬉的手,像是在安慰他。
“对不起瓜瓜、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和我姐的错,是我们造成的。”
“你是、是、是......肺癌......晚期。”,赵不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像是无地自容,脸上又满是懊悔。
他握着季驰光的手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眼泪就像是流不尽那般。
宋羲高考前离世,季驰光备受打击,成绩一落千丈,后面好几个月的模拟考和月考都不是很理想。
高考的时候果不其然,文化课没考好。哪怕季驰光在省赛上拿了金牌,最终还是没能进他心仪的体育院校,而是上了一所非常普通的师范大学。
师范大学里面没有体育专业,唯一能挨边的就是体育教育专业。——季驰光就是学那个的。
这个专业属于教育学,是季驰光最头疼的文科范畴,在学校里,他认真学习,但奈何成绩还是不好不差。赵于勤和赵不嬉和他相隔千里远,而且三人都不是一样的专业,谁都没能帮到他。
在大学放寒暑假的时候,他们三四个人总是会聚一聚。季驰光的宿舍住了四个人,除了季驰光外,其他三个男生都是老烟枪,在大二的时候,季驰光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烟瘾,假期聚餐的时候,有时候他就会躲到阳台或者室外,一个人独自抽烟。
他抽得不多,每天大概一两根左右,只有每逢宋羲生日或者忌日的时候,他就会抽得多一点。
季驰光没再聊起宋羲,大家伙也识相地避而不谈。
所有人都知道宋羲离世的事情对季驰光打击很重,抽烟这种事情,也就劝了几回,但季驰光只是默默地不在他们面前抽。戒烟却是从来都没戒过的。
季驰光在学校的成绩不上不下,四年之后,无惊无险地毕业了。在校四年里,季驰光学了自己不算感兴趣的专业,出来了也不知道想去做什么。
那时正逢考编季,赵家姐弟就压着季驰光,监督他考编。
那几年的考编并没有像现在那么卷出天际,季驰光选的岗位都没有太大的专业要求。
他知道赵于勤和赵不嬉是为了他考虑,所以很感激,也很领情。那段时间季驰光一直都在忙着考试,学校校考、事业单位的、国有企业的都有参加,整个人忙得和陀螺一样。
最后一家小学和一家国有企业录取了季驰光,公示期时,赵家姐弟和季驰光都难以置信,那家国有企业居然是国家烟草总公司。
本来三人都觉得这个单位没有胜算,毕竟这种单位的岗位很难用常规的方式考上去。
报考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设岗的区烟草部门就在季驰光他们的省会,离家里很近,周末高铁坐个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家,就和以前在学校的里住校的学生一样。
报名时其实三个人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着试试撞撞运气而已。
但是季驰光就是过了,公示期时他的大名明晃晃地出现在网页上,奇迹般地,这个香饽饽就是落到了季驰光的口袋里。
除了这家国企烟草公司,季驰光还报了家附近的小学和省会的小学,还有家附近的事业单位,社区什么的,但是几乎都是一轮游,全部都落空了。
唯一一家录取他的小学在季驰光读大学的城市,离家有上千公里。最后季驰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到家乡陪婆婆。
于是他选择了区烟草部门。
季驰光在单位里面做基础工作,工作内容比较繁琐,但是还是每周都有空回家和婆婆吃吃晚饭。
单位的工资不高不低,季驰光开销不多,给家里花一些,自己又买点小东西,每个月还能存下一笔。
虽然工资不算十分高,但国企单位的福利倒是挺好的,起码五险一金顶格交,而且还会购买商业医疗保险,年节福利也不缺,还有饭堂吃和宿舍住。
上头的领导偶有纷争,但是和季驰光这个小虾米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单位的这些年,季驰光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工作,单位的同事也都挺好相处的。
要说唯一不算很好的地方,就是烟草部门的人天天和烟草尼古丁打交道,香烟的危害这里的人最清楚,但是单位里还是有大把老烟枪,很多同事都抽烟,每次开大会的时候都烟雾缭绕。
季驰光自己抽烟不多,在单位的二手烟却吸得足足的。后来季婆婆去世,他就抽得更凶了。
“是我、和我姐的错,如果我们不让你考编,你就,你就......”
赵不嬉泣不成声。
听到赵不嬉的自责,季驰光失笑。他摇摇头,苍白的嘴唇抖了抖,随即又拍了拍赵不嬉的手:
“不怪你、不怪你们、怎么会怪你们......”
季驰光本来就是有烟瘾的,在前世做清洁工的时候,他就经常抽烟了,而且抽得还是红塔山这种味大劲足的。所以得肺癌这种事情,怎么都怪不到赵于勤和赵不嬉身上。
“没事的,没事的......不哭。”,季驰光费力地从床边扯了一张纸巾,给赵不嬉递过去。
赵不嬉接过纸巾,病房又陷入了沉默,季驰光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他知道自己没多少天了。
季驰光抿了抿嘴,最后他轻声道:
“不嬉,我想出院,我想去海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