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驰光骨裂得不是很严重,在卫生院休养了几天,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学校组织的旅行已经结束,同学们都已经回到了学校。因为季驰光受了伤,需要静养,不能舟车劳顿。所以他没能和同学们一起走。
宋羲成绩好,又是班长,自愿申请留在西南照顾季驰光,过几天再和季驰光一起回去。
本来他一个学生,没有抛下学习照顾另外一个学生的道理,但不知道怎么地,最后学校还是同意了。只是让宋羲这几天自己的学习不要松懈,顺便帮季驰光好好补习一下,回到学校的时候不要落下进度。又配了一个生活老师在这边之后和他们一块回去,省得再发生什么意外。
这段时间,季驰光知道了原来省会的福利院不是他待过的第一个福利院。
当时他们这一带洪水受灾十分严重,他被武/警/官/兵救下之后就被送往了县城的福利院。
原本村长是打算灾后重建之后再把他接回来的,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县城的福利院先是遭受了水灾,水灾过后。煮饭的阿姨生活不慎,又将福利院点着了。
整个福利院都被烧毁了,墙被火烤得焦黑一片。还有许多残留的浓烟,呛人得很。
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这福利院肯定是没办法再住人了。当时整个县城因为水害受灾十分严重,地方财政正是资金紧张,焦头烂额的光景。一时半会既没人手又没资金来重建福利院。
小孩子没有地方住,于是地方政府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将孩子们都分散到了省里的各大福利院接收。
那个年代电脑都没几台,更没什么电子档案。福利院的孩童档案都是纸质的,所有档案一并都被火宅吞噬了。相关的手续流程也不是很完善,湖下村的村民就此丢失了季驰光的行踪。
这两天,湖下村的人每天都派人过来探望季驰光,他们像长辈一样关心季驰光的身体和学习生活。
季驰光救的那孩子的家里人也每天送汤过来,所以季驰光即便受了伤,这几天滋补下来,看起来竟然比刚入卫生院时还要胖一点。
这是季驰光和宋羲待在西南的最后一天。湖下村的村民知道季驰光对自己的父母充满了好奇,所以特定选在这一天,带季驰光去他父母墓前看看。
做客运拉客的的村民开了自己的小巴绕到卫生院,载上了季驰光和宋羲,又载上了之前和孟老村长一起去看季驰光的人。
——这些人都是当年今梅和谢荣生的学生,时间荏苒,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或读了书,或做了父母,但是都不忘老师的救命之恩。
“之前我们的村子就在这里。”,一个中年人用粗糙的手指指着周围破败倒塌的村落遗址对季驰光介绍。
他也是今梅和谢荣生的学生。夫妻俩过来村子的时候,他才刚开始读初中。
在两位老师的教导下,中考男人考去了县城,但他本来就不是学习的料,高中念了三年,最后也还是没考上大学。
高考一考完,他就南下去沿海城市打工。那个年代高中水平已经算不错了,他因为认得英语,数学不错,所以在大工厂做车间职员,做着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办公室工作。
那时候今梅和谢荣生还在,他经常给老师写信。老师鼓励他读夜校,告诉他活到老学到老,多学点东西怎么都不会吃亏的。
后面他在夜校里他学会了用电脑,毕业之后还拿了会计的大专学历,毕业证一到手,他就在厂里升了主任,
办公室的工作他安安稳稳坐了二十多年,他今年也过了四十,年纪也上来了,钱也存了点,就想回到家乡。
如今他在镇里开着一家小电器店,日子过得安安乐乐和和美美,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他一直都感谢今老师和谢老师,是两位老师让他走出了大山,不然他早就初中辍学在家里种地养牛了。
“以前我们的学校就在那里。”,季驰光还差几个月就要十八岁,那场带走他父母生命的洪水距今也要十八年了。
十八年过去,曾经的两个黄土屋和大院子已经腐朽得不像样子,只有断壁残垣能够认出,这里曾经有过人烟。
“那场洪水很大,灾情过后,政府就把我们附近的几个村子迁走了。迁到了上面,离民族小镇不远。国家后来又修了大坝。现在就再也没有发过大水了。就是每逢夏季雨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有点担心。”
“虽然我们村子现在是个中心村,但我们还是习惯说自己是湖下村的,湖左村和湖右的也这样叫自己。”
“只有填快递地址和乘客问路的时候我们会说自己是中心村的。”
一个中年女人扒在车后座上,接那个中年人的话茬,拧过身子笑着和季驰光他们说话。
女人保养得不错,只有眼角布上的细细纹路暴露她年龄已不算年轻。她比中年人小个几岁,中年人读初中的时候她才读三年级。但是村里的小孩都是互相认识的,所以她也喊中年男人一声哥。
她也是今梅和谢荣生的学生。
她是女孩,一路走过来比男孩艰难不少。在两位老师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辍学一年了。她的父母在她七岁的时候因为一场泥石流死了,后面她就住在小叔家。
因为小叔和小婶觉得她是女孩,不想让她继续读书,每天就让她干农活,想把她养到十四五就嫁出去。
但是今老师和谢老师来了,他们好说歹说,说她可以在他们家吃饭,又帮她把那一年的农活干完了。
叔婶被村里人戳脊梁骨戳到抹不开面子,最后还是黑着一张脸,同意她继续读下去。
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老师让她读书的决定是错的,她比别人都要努力。中考的时候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高中的时候考去了西北,上了西北最好的师范大学。
但最后她没像今梅和谢荣生一样做老师。
毕业之后她就进了首都的外贸公司,从小文员开始做起,现在的她已经是华北地区的区域经理了。
这段时间她休年假,回到了老家给父母和老师扫墓。扫完墓之后原本想要带着家里的小孩出国旅游的。
她的小孩今年读三年级,是个男孩,平日都是保姆带着的。虽然生得是个男儿身,但从小娇生惯养的,一听说要回西南就哭,怎么都不愿意过来。无法,她只得让保姆带着先,等她扫完墓再飞回首都带他出国玩。
但得知老师的孩子找到了,女人也很激动,马上就取消了旅游计划,随着村里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一起过来带小光去见见老师。
是两位老师改变了她的命运。中年女人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沙沙响的树叶,她抹了抹眼睛,又转过头看季驰光:
“大学放假我回村子里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你才那么一点点大,和小猫一样。”,女人比了比,又笑了笑。
“驰......驰光对吧?”,女人有点生疏地念出了季驰光的名字,怕自己读错了,眼睛还有点期盼地望着季驰光。
季驰光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嗯了一声。
“真是好名字。有缘分的,两个老师给你取的小名就是小光。”
“今老师说按照她家的习俗,小孩没满周岁不能起大名,会引起下面的注意,小孩会养不久。”,女人伸出比较富态的食指指了指地,随即莞尔一笑。
“所以只给你取了小名,说要周岁才给你上户口,那时候再取的......”
听到中年女人这么说,季驰光压抑住自己鼻子的酸意,点了点头。
女人还要再说点什么,但小巴一个急刹,她便止住了话头。
她伸头看了一下窗外,又用家乡话问了一句开车的老乡,老乡地里咕噜飞快地说了些什么。
女人点点头,应道:
“我晓得了,我说一哈子。”
季驰光小时候在西南省会的福利院住过,那时候的他也会讲西南方言。
但是之后季驰光被分到了华东的福利院,又被季婆婆收养了,就再也不会说西南方言了。
现在的季驰光只会听,但也只能听个半懂,但这会儿司机大叔说得快一点,他却听不明白了。
季驰光抻长脖子好奇地听着前面人的对话。见状,身边的宋羲便拉了拉他,对他小声说:
“前面修路,开不进去了,要抄山路上去,你走不走得了?”
果然,宋羲话音刚落,女人就也说了一句:
“小光,前面修路,我们要走小路上去了。”
季驰光连连点点头,忙道:
“走得了走得了。”
他说完话,就扶着小巴车的椅子起身,拉着宋羲的衣服袖。跟着众人一起下车去。
季驰光和大家一起走小山路上去。走得累了,喘气肋骨还会微微的疼,所有人都有默契地走得慢了点,慢慢地等着他。
季驰光和宋羲并排走,宋羲转过脸,默默地看着季驰光的脖颈。
西南这儿不是很冷,饶是季驰光受伤,但他还是怕热的。只穿了一件T恤配一件运动外套。宋羲看着季驰光被衣服布料掩盖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就连后脖颈露出来的地方都能称得上光滑。
他想起前几天待孟老村长领着村民走了后,季驰光便撩起后背的衣服给他看。
季驰光的脊椎骨最下面是一道增生又丑陋的疤。
宋羲看不到季驰光的脸,只能看到他默默摸了摸自己尾巴骨后面那个凸起又丑陋的疤。
“是脊髓栓系综合征。”,季驰光声音有点茫然,“其实就是很多节脊椎骨黏连在了一起,所以长出了猪尾巴,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小孩一样。”
听到季驰光说他的猪尾巴,宋羲不觉得奇怪。季驰光喝醉那天他已经说过了。
宋羲默不作声,良久才“嗯”了一句,眼睛却盯着季驰光的背。
光洁的背上,有一道S型的伤疤。
那条因为猪尾巴切除而造成增生的疤痕,在这条几乎贯穿整个后背的S型伤疤面前,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
宋羲张了张嘴,往前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地伸手碰了碰后背那道狰狞的疤痕。
疤痕凹凸不平,宋羲一模上去,就像被烫到了那样。猛地收回了手。
“疼吗?”,宋羲近距离看着那道像蜈蚣一样的疤痕。像是怕语言尖利一般,轻声地问出了口。
“啊,这个还好,做完手术头两天有点疼......”,季驰光知道自己脊椎侧弯手术的疤很大,琢磨着估计是吓到了宋羲。就连忙把衣服放下来,转过身,冲宋羲笑了笑。
“只是当时的手术条件没有那么好,所以伤口开得大了一点,当时那个医生爷爷说其实脊椎侧弯最好在身体发育完之后再做会更好,但是他说我情况比较特殊......”
季驰光絮絮叨叨,努力地在模糊的回忆里面找出看病做手术的记忆,但是记忆过去太久了,他有点想不起来。便不想了,只是挠了挠头,笑得有点傻乎乎的:
“反正我被季婆婆领养没多久就做完了手术。以前我每次洗澡的时候看到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只长着猪尾巴的虾子......,做完手术之后我又带了支具。”,季驰光伸手比了比,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像个小乌龟,但都是水产......”
回忆中断,季驰光捂着肋骨咳了两声,宋羲忙给他拉上外套拉链,生怕他再受凉。
众人迁就着季驰光的身体,走了好久才走到了山顶。山顶这里果然有一大片坟地。
村里的坟地不像是市区里面那种规规整整的商业福地,这片坟地是村里人自己开垦的。湖下村的村民世世代代都葬在这里。
今梅和谢荣生的合葬墓很大,被修整得很好,坟前没有杂草,只是微微落了点灰。
墓前还有刚刚凋谢完没多久的鲜花。看着就像前几天刚刚放的。
村民把腐烂的供果和花朵清理掉,一边清理一边道:
“不知道又是谁回来看了,也没个消息在群里说一下。”
“可能是阿亢叔家的小儿子,那小子不是说要带着老婆孩子移民了,估计走前回来看看老师们。”
“是了,应该就是他,好几年没回国了。往年清明重阳都是他让人送花过来,西人的习惯。”
村民熟练地把季驰光父母的合葬墓打理干净。夫妻墓前香火不断,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有以前的学生结伴过来祭拜。一直住在村里的学生更是三五不时就过来看看,所以不需要怎么打理。
女人看到季驰光有点拘谨,便笑了笑,招呼其他人说:“让小光和好好和老师说说话,我们几个就别在这里傻站着了。对了,月哥,我家的宅基地......”
女人把其他人都叫远了,宋羲本来也想走,季驰光却把他拉住了,两个人站在墓前。墓前的香炉插满了香根,炉中香火氤氲。
季驰光刚才站在后面,这时候人少了,他缓缓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墓上贴的黑白照片。
——这应该是夫妻两人的结婚照。女人扎了两条麻花辫,辫子又粗又黑,她穿着一件老式的碎花衬衫,对着镜头开心地笑。
男人也穿了一件衬衫,也对着镜头傻笑着。
原来,自己这双狗狗眼和嘴唇是来源于妈妈,挺直的鼻梁和黑皮肤是源于爸爸。
“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晒黑的,没想到爸爸你就是这么黑的。”
笑着笑着,父母的脸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朦胧的泪,滴到了泥地里。
季驰光抹着眼泪哽咽道:
“爸爸......妈妈......”,季驰光的声音很小,似乎是从来都没有叫过这两个称呼,有点不好意思。
他试探地叫出口,哪怕面前不会有人回应他,他也像是有点近亲情怯。
他一边叫,一边看着眼前两个笑着的人,两个人似乎都在对着他笑,后来他才再大声了点,呜咽道:
“爸爸,妈妈。我、我现在在一个很好的高中读书。是学校的体育生,我跑步很快的,还拿奖了!”
季驰光着急忙慌地掏出手机,把自己拿着奖牌和朋友们合照的调出来,对着墓碑,像是要证明给照片上的人看一样。
他亮完照片,收回来之后,又下意识地摸了摸照片上宋羲的脸。随后才把手机收到裤兜里。
“收养我的婆婆姓季,她对我特别特别好,宛如亲人一样。我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什么苦的。”
“啊,对了,这个是我喜、的好朋友,宋羲!”,季驰光卡了一下壳,话到嘴边忙拐了个弯,一本正经地对着墓碑介绍宋羲。
“总之,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担心,我过得很好。”,季驰光说着说着,居然有点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完全像哽住了那般,最后嘴里满是苦涩。
真是奇怪,季婆婆对他相当好,他也有许多亲朋好友在身边。他几乎没有受过委屈。
季驰光从小没有见过父母,但是如今在父母墓前,他心里的委屈却是怎么止都止不住,最后都变成了汹涌的眼泪,像是盛满了水杯里的水,尽数都淤了出来。
宋羲静静地看着照片上笑着的两个人,他在旁边祭拜的红袋子里面抽了三根香,借着烛火点燃。
见季驰光泣不成声,宋羲默默地挨着他,他伸出手半抱着季驰光,让季驰光的眼泪在自己的肩上流淌。
“叔叔阿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宋羲认真地盯着照片中人的眼睛,在心里默默道,随即恭敬的在墓前鞠了个躬,然后又将那三根香和季驰光的并排插着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