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 87 章

话一说出口,宋羲便一惊,他也讶异于自己问出了这句话。

宋羲的面部表情向来不多,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颦着眉微垂着头,眼睛看向地面。宋羲的睫毛很长,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像是风中振翅的蝴蝶。

他看起来像往常那样,只是有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但季驰光了解他,知道宋羲此刻一定懊恼极了,心里甚至会后悔。

“你当我没说过。”

果然,宋羲抿了抿嘴,最后吐出这一句话,当做反悔。

他转过脸,目光不动声色地游移了一下,随即便定在了病房自带的老式热水壶上。

“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他将病房床头柜上的红色热水壶拿过来,转身就要往病房门外走。

“哥......哥哥、等等!”

见宋羲要走,季驰光忙在后面大声喊。

季驰光喊得太用力,像生怕宋羲走了,说完话后,他就止不住地大口大口喘息起来,一吸气,肋骨又是一阵刺痛。

听到宋羲的喘气声,宋羲定住了脚步。他忙回过头,快步走到季驰光的床边。季驰光一见到他,嘴就咧了咧,挂了一个傻乎乎的笑。

看到季驰光边笑边皱眉抽气,显然是骨裂的地方又疼了。宋羲便有些气闷,他沉沉郁郁地坐到陪床的木板凳上,好半晌,他才开口;

“是不是很疼?”,他一边问,一边将手头上的老式热水壶放下,起身准备去叫医生。

这个地方的医疗水平极其有限,甚至没有像样的医院,接收季驰光的,是一家十分小的卫生院。卫生院没有什么高精尖的医疗设备,只能看一些小病小痛,再供周围的居民拿一点慢性病的药。

再多就不能做了,连呼叫铃都没有,条件还比不上一些大城市的社康中心。有什么事甚至还要人力去叫。

“我很快就会回来,你不要......”

宋羲话还没说完,声音就梗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见季驰光的鼻子微微泛红,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泪。他刚才已经哭过,和乡亲们聊完天他眼周的红肿原本已经褪掉不少,但现在又泛起红来。

原本又黑又亮的狗狗眼现在就像两个开口的花蛤一样,眯着缝,看起来又肿又好笑,但宋羲笑不出来。

因为季驰光看着真的很伤心。

宋羲又缓缓坐下来,他突然觉得,季驰光不是因为骨头痛才哭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细细地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你.....你怎么了?”

“不开心吗?”,宋羲犹豫,最后还是把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季驰光的手上。

季驰光即刻攥紧了他,那力道之大,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浮木。

吸了吸鼻子,缓缓道:

“你别走,我想,我也想抱抱你呀......”

季驰光边说,眼泪又边从那两个花蛤似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又哭了,季驰光便囫囵地抹了一把脸,然后他又有点手足无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半天才想到应该把双臂张开。

他一边抽泣着,一边吸着鼻子,张开双臂。季驰光躺在病床上,两条胳膊大张着,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十”字。

他伸展着胳膊,花蛤似的眼睛有点怯怯地,望着宋羲。

宋羲好半天没有动作,季驰光便有点瑟缩,他手臂甚至开始慢慢地往回收。最后他抽着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又找补地想要收回手,宋羲才如梦初醒,附身向前。

宋羲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他向前,把手松松得环住了季驰光,几乎是隔着空气轻轻地抱了一下他。

“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反应过来。”

“明知道你受伤了,我还提这么过分的要求。”

“让你迁就我,对不起......”,宋羲的声音很低,仿佛都染上了歉意。

季驰光连忙摇了摇头,他一听到宋羲的声音在耳畔,他又吸了吸鼻子,眼泪又再次不争气地大滴大滴滚落下来。泪水弄得颈边潮潮的,眼皮子也擦得疼。

宋羲没有察觉到季驰光又在哭,他只感觉到季驰光打着卷儿的头发在自己的脸颊边搔了搔,有点点痒。但宋羲没去管它,也没去拨季驰光的头发,只是静静地在这个黄昏时刻,感受身下人的体温和微微的心跳。

今天的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

季驰光还活着。

随着季驰光的心跳,宋羲那颗无所凭依的心脏也缓缓落到了实处,回到胸膛里。

季驰光被捞上来的时候,瞳孔的反射已经十分微弱了。宋羲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心肺复苏,班主任救助的小孩都醒过来了,但季驰光却迟迟未醒。

那个时候,宋羲感觉到季驰光的身体越来越冷,皮肤是凉的,嘴唇也是凉的。季驰光鲜活的生命像是随着湖水一点一点地慢慢流走,他抓不住。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宋羲甚至感觉不到季驰光的心跳。

他还活着。

短短的功夫,天便渐渐地黑了下来,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透彻的蓝。一丝晚霞在天边悠荡,是今天白昼的最后遗影。

微弱的霞光照不亮病房。卫生院的病床用的就是原色的金属床,床头柜也是木头大的,囫囵刷上了漆,抽屉的边都未打磨。

墙面则刷着老式卫生墙,上白下绿,白色的地方发黄,绿色的地方被磕掉了一大块,地板是水磨石地板,倒是平整,只是灰灰花花,看着很陈旧。

季驰光住着一个四人间的病房,其他三个床位都没有接收病人。病房跳过了4号床,季驰光的床位直接变成了5号,5号床就在窗边,因为在一楼,所以一偏头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小花园。但是小花园也小小的,灰扑扑的,没什么好看。

一楼的蚊虫多,卫生院也有考虑,所以在窗户边放了一块黏虫板。上面已经黏了一些苍蝇和一只壁虎,壁虎的爪子还在动。

这里的一切都非常老式,时光像是在这里静止了一下,天彻彻底底地黑了下来,外头的小花园点了一盏暗暗的小路灯。万籁俱静间,季驰光默默地数着宋羲的心跳。

宋羲身体很好,心跳也是强健有力的。季驰光数着、听着,觉得心里那股子难受劲也随着这心跳声被冲散了几分。

“啪”地一声,病房的灯开了。微微发黄的白炽灯闪了好几下,才彻底亮了起来。季驰光被开灯的声音吓到,立即收回了环抱住宋羲的手。宋羲却还是偏头抱了他好一会,才慢慢直起腰,转过身子面对病房门。

“您、您怎么又回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见刚才孩子的父母去而复返,季驰光疑惑。他环顾四周,想帮忙找一找是不是有什么遗落的物品。

被季驰光救的小孩已经被他父母送回了家里去,此刻夫妻俩身后跟了七八个人,多半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一个刚刚没有见过的老人颤巍巍地拄着拐,被人簇拥着走进了病房里。

宋羲记性好,认出了这群人不是刚才来的那些。他颦了颦眉,觉得这群人的氛围奇怪。便微微偏了偏身子,想要挡住了他们探究季驰光的目光。

但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季驰光的病床前,众人簇拥的老人衣着简朴,拐杖都像是自己随便弄了一块直溜的树枝削出来的,但显然很德高望重。

他一见到季驰光,眼泪便流了下来:

“小光......你是小光是吧......”

确实会有人这么叫他......但这种叫法已经算是小名了。季驰光很清楚他并不认识这个老人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人家会知道他的名字,而且还那么激动。

一个不认识的老爷爷叫自己的小名......季驰光只觉得怪怪的,他怔了半天,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

但见到老人流眼泪,又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季驰光便也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回答道:

“对,我是小光。”

听到季驰光的回话,孟老村长老泪纵横,他接过身边的后生给他递过来的纸巾,沾了沾失控的泪水。又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细细看着季驰光,看着看着,他又哭了。

“你长得,和小梅还有荣生一模一样。”

“小梅......荣生?”,季驰光念出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小。随后他说不出话了,像是哑了一样,看着老村长。

“你的妈妈叫今梅,爸爸叫谢荣生。”

今梅和谢荣生是大学同学,三十年前的大学生何等金贵。今梅和谢荣生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中杀出血路,读了名牌的师范大学,是人中龙凤中的人中龙凤。

谢荣生比今梅大一点,他俩在大学的时候就成了男女朋友,原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然后留在学校里,安安心心地做个老师。

在大四毕业那年,学校里组织了一场调研,他们来到了西南。

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到了西南匮乏的资源和落后的经济,以及像是永远都走不出去的群山。

他们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留在这里,教书育人。

“他们说教书育人是他们的天职,在哪里教不是教。”

于是大学一毕业,两个刚结婚的年轻人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大城市的高薪工作,背着行囊,来到了西南的山区做山村教师。

这块地方前几年才村村通,实现了从黄泥土房到自建小楼的转变。那个年代的西南山区更是极度艰苦,连水电都很匮乏,更不要说天然气了。

饮食不习惯,洗不上澡,蚊虫叮咬都是家常便饭。

得知又有两个大学生会过来他们这里支教,村子里的人都没什么反应,更没有什么兴奋之情,就连孩子也一样。

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那些嚷嚷着要实现理想的支教大学生来了又走,已经见怪不怪了。

没办法,这里太苦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在与贫瘠和匮乏作斗争。

大部分人都吃不得这样的苦,他们以为今梅和谢荣生也是这样。

一开始的时候,村民和村里的小孩都对他们很冷淡,毕竟刚培养出感情,没多久就说受不了要回家。

这种事情发生太多太多次了。热情被凉水泼得多了,情感也是会被消耗掉的。

但今梅和谢荣生不一样,他们大学一毕业就来这里教书,这一教就是十多年。

他们把许多孩子都送出了大山。让这些孩子摆脱了抬头看青天,低头看黄土的命运,让他们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你刚出生那一年,这里发了一场大洪水。”

乡村学校就是一个大一点的院子并两间黄土房子,大院子院门插上旗杆,挂着国旗就算是操场,给学生活动身体和周一升旗用。

两个土房子就是两个班,一个班是初中,一个班是小学。学校一共总共有四十多个孩子。

小一点的孩子上小学,小学读完就可以到隔壁班上初中了。

这里实在太穷了,四十多个学生只有四个老师教,其中两个包括今梅和谢荣生,还有一个老师兼任校长。

剩下的一个老师是从村子里面出去读书又回来的孩子,他和校长都是村子本地人。所有老师都身兼数职,教很多门学科,校长也不例外。

西南夏季多雨,那一天天气预报说会下小雨,眼见着天色暗沉沉的,校长和那一名本地老师都在地里抢收庄稼,——没办法,这块地本来就穷,糊口的口粮都是很珍贵的。

当时小光还小,还没满周岁,就先取了一个小名。今梅说按照她老家那边的说法,小孩要周岁才能取大名。

小光那时候还不会走,今梅和谢荣生上课的时候,就用背带把小光绑着在背上。

小光很懂事,不怎么爱哭,父母上课的时候总是很安静的,最多咿咿呀呀几句,下了课,学生都喜欢逗小光玩。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初中的学生也要参加中考,学习任务紧张。

大山的孩子明白读书的珍贵,他们不会考试走错考场,也不会忘带准考证,他们珍惜每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所以哪怕要放假了,都没有一个人敢松懈,学生们都在教室里认真学习。

本来广播说的是小雨,但是后来雨下了许久都不见放晴。最后雨势越来越大,雨点落到身上甚至都会有痛感。

夫妻俩觉得不对,于是紧急把学生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今梅留在那里看护转移的学生,谢荣生则回教室里去背一个行动不便的孩子。

好不容易把那个孩子也送到了安全的高地,今梅拉着谢荣生的手,想要把他一起拉上来。但是山洪突发,洪水裹着砂石迅猛冲来,冲断了上屋顶的梯子,谢荣生连同拉他的今梅都被一起冲走了。

“小梅33岁生的你,我们村里的接生婆接生的。那一年荣生35岁了,你的屁股上面......”

老村长比划了一下,他一说,季驰光便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尾椎骨,老村长见到他的样子便笑了,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听到老村长讲往事,那些年轻人也呜呜咽咽的,偌大的病房里面,只有一片压抑的哭声。

“是的,当时把接生婆吓坏了,还以为你是什么小妖怪。但你爸爸马上就抱起你,连说只是胎里发育不良,是病而已。”

“那年,他们俩本来想等上初中的伢子们考完试,放暑假的时候,带你去首都的医院看病的。还说先看一下做手术要多少钱,起码先把尾巴切了。”

“他们那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如果手头钱不太够的话,可能还要向乡亲们借一点......”

找到夫妻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谢荣生将自己和今梅一起绑在了树干上,两个人的双手高高举起,僵硬的手上举着一个哭得脸色发紫的婴儿。

季驰光听着听着,眼泪越流越多,最后他不顾骨裂的疼痛,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沙哑的哭声传遍了走廊。

原来哪怕他的身体畸形,他也从来没有被父母抛弃。

他还能活着就是父母对他爱的最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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