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驰光只觉得阳光不错,他闭了一下眼,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就像是羽毛那样轻。
他被阳光照得很舒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次睁眼,他又坐在了那辆古怪的迷你过山车上。
这个梦季驰光以前也做过的,之前他被刀子捅伤的时候他也坐过这辆过山车。这次和那次一样,周围仍然是一片灰蒙蒙的,像破晓前将明将暗的混沌时刻。
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像是笼了一层迷雾,一切都像是雾里看花一样,不管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过山车和铁轨不断磕碰,断断续续地发出梦里听过的哐当声。之前季驰光只能听,看不着。但他知道就是这个声音。
季驰光不觉得惊讶,只是觉得好奇,铁轨一望无际,像是看不到尽头那样,在墨色的迷雾之间不断地延伸。
他这辆过山车特别特别地短,还很矮,季驰光没绑安全带,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灰色T恤,抱着腿坐在这个结构简陋的过山车里,露出大半个身子。过山车行驶间,他甚至还能感觉到有阵阵凉风吹过他的身体,前面开过山车的司机比起上次似乎离他近了一点。
轨道建立在空中,周围都是刀劈似的悬崖峭壁,十分笔直,就像一道道天堑,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东西爬上来。
季驰光没有丝毫害怕,他探出头,似乎还能从下面的灰雾里看到若隐若现的,芝麻粒大小的小城镇。季驰光好奇,他定睛一看,想要看得仔细点,才发现下面原来不是城镇,而是真的芝麻。
季驰光悻悻地探回脑袋,平地上有芝麻,——很正常。
他完全不认为凭空出现几粒芝麻在地上是什么怪事,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合乎常理。视线收回来后,他就看着眼前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轨发呆。
过山车哐当哐当地行驶了许久,吹过来的凉风忽然变得温热,风中还夹杂着一些奇怪又熟悉的烧焦味。季驰光忙不迭直起身,鼻子用力地嗅了嗅,绞尽脑汁地在想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是清明节烧纸钱的味道......
季驰光脑子刚闪过这个念头,原本迎风吹来的暖风便夹上了灰烬和带着灼烧印记的白色花瓣。纸钱灼烧的味道越来越浓,前方的迷雾里,迎面驶来一辆超级长的过山车,这辆过山车一眼望不到头。
季驰光这才发现原来他隔壁还有一条铁轨,这辆超长的过山车就在这条铁轨上又快,又慢地行驶着。
说它快,因为它是游乐园里面正常的过山车速度。说它慢,是因为即便它的速度这么快,但季驰光还是能够看得清楚它的车身结构,甚至还能看清楚车上坐着的每一个人。
这辆超长过山车比季驰光坐的这辆迷你过山车正常多了,他坐的这辆车像是一个半身鞋盒,而且只有他一个乘客。隔壁这一辆却是一个正常的过山车摸样,乘客们甚至都系了安全带。
唯一比较怪异的地方,就是它太长了,长到季驰光看不到头。而且它是白色的,不仅车头系了一个大白花,车的周围也系着许多白色的小花。长长的过山车行驶在这块雾蒙蒙的地方,就像是凭空出现的白色巨龙。
车上的乘客穿着款式不同的衣服,但是都像被太阳晒褪色一样,都褪成了又白又旧的颜色。这俩白色的过山车和季驰光的迷你过山车擦身而过,一前一后,双方驶向不同的方向。
季驰光坐着他那辆小破的迷你过山车一路往前哐哐地走,身边的白色过山车的乘客一路和他面对面,季驰光数了许多人,他数到数字都忘了,这辆白色的过山车终于到了尽头。
白色的过山车的车尾坐了一个女士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裙子,梳着两个辫子,辫子上各个绑了一个白色的蝴蝶结。
坐在她旁边的女士应该是这个小女孩的妈妈,她们两个长得像极了。她也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头上则带了一个白花。她没注意到季驰光,只是低头一脸温柔地看着小女孩。
小女孩见到了坐着迷你过山车的季驰光,她立刻就扯了扯她身边的女士,小声说:
“妈妈,你看那个哥哥是和我们不同方向的......”
那个女士惊讶地抬头,看到季驰光,又见季驰光看着她。她便冲着季驰光点了点头,随即便不再理会季驰光了。
女士垂下头,低低地对小女孩说:“可能是哥哥的时间还没到吧......”
她摸了摸小女孩的脖子,问道:“囡囡,还疼吗?”
小女孩已经把季驰光抛之脑后,听到她妈妈问话,她便摇了摇头。
她妈妈也说:“妈妈也不疼了,我们等会就去太姥姥家......”
季驰光砖头看着那一家两口,直到看不见了,他才回过头来。他一转过头,风声呼啸厉害,刚才那种纸钱味散去了一点,随即又夹杂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像是腐烂的尸身夹着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闻起来黏腻腻的,不浓烈到让人作呕,只是不浅不淡地绕在身边,让季驰光很不舒服。
陡然,季驰光发现他的右边也有一条铁轨,这条黑色的铁轨上,一辆过山车随着哐当的响动缓缓露出真容。这辆过山车除了通体黑色之外,和刚才那辆白色过山车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坐在上面的乘客都穿着黑衣服,而且都还顶着一头黑纱,乍一看过去,还以为车上装着的只剩下人脑袋。
隔着一层纱,季驰光看不清这辆车上的乘客,但是乘客们却像是看见了他,头整齐划一地往季驰光这边一偏。
随着这辆过山车越来越近,季驰光心里的不安到达了极点,他猫下身子,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尽量想要自己缩小一点,不想和那些奇怪的乘客打照面。
季驰光紧闭双眼,额头上都是冷汗,他嘴中念念有词,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么。极度恐惧中,季驰光只感觉眼前就出现了一道亮光,即便他闭着眼睛,他也觉得这份光芒异常刺眼。
季驰光悄悄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又被这光亮刺到了,便忙不迭地又闭上了眼睛。
嘴唇忽然触及一片柔软,清冷的香气袭来,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了季驰光。
季驰光偏头,“哇”地一声把体内的湖水给吐了个干净,随即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宋羲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那双琉璃般浅淡的眼睛像是正在下雨的天空,忧郁,阴沉,并不明媚。
宋羲浑身湿漉漉的,连头发也湿成了一绺一绺,落拓地耷拉在额前。几滴水滴顺着他柔顺的头发流下来,淌到了宋羲那张苍白的脸上。不止头发,那张俊美的脸也是湿的,叫人分不清他脸上到底是湖水还是眼泪。
看到季驰光醒了,宋羲怔了一下,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原本紧绷的身子也彻底松懈下来。他又惊又喜,激动到有些无措,良久,宋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
“季驰光,你、你怎么样......”
季驰光想冲他笑笑,但他太累了,嘴角扯了半天都没扯动。他想让宋羲别担心,自己没事。一吸气却觉得自己的肋骨传来一阵阵刺痛,像是针扎了一般。
“我的肋骨、好、好痛......”
季驰光脸色苍白,挣扎又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随即他就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季驰光悠悠转醒,他的耳朵像扣了正在调频的四六级收音耳机,刚开始的时候滋滋啦啦地,什么东西都听不清楚,听人说话像是仍隔了一层水。
“......没事......病人只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还有,小同学,你手劲儿也太大了,病人肋骨给你按骨裂了,要修养一段时间。”
季驰光半睁着眼,耳朵也恢复了正常。视听一正常,就看到宋羲揣着手,低着头站在比他矮许多的医生面前,一副老实认错的样子。
宋羲聪明,傲气。他的腰背永远是挺直的,像是宁折不弯的青竹。季驰光几乎没有见过他这幅像鹌鹑的样子,季驰光嘴巴一咧,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季驰光一笑,被按裂的肋骨就又开始疼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宋羲赶紧跑了过来。他有点手忙脚乱,不敢扶季驰光起来,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讪讪地收了回去。
宋羲垂着个脑袋,抿了抿嘴,低头道歉:
“对不起,把你的骨头按裂了......”
一听到宋羲说话,季驰光吸了吸鼻子,想要把鼻腔里难以抑制的酸意给压制住,他轻声哼了一下做回应。
鼻子里的酸意却没忍住,像是随着这声哼声逸了出来,季驰光小狗似的眼睛里迅速滚上了一层泪,最后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了下来:
“没关系的......”
季驰光又吸了吸鼻子,他用力地抹了抹脸颊的眼泪。宋羲听见季驰光的声音里抖着哭腔,他一抬头,就见季驰光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季驰光的眼睛像开闸放水的水龙头,没停下来。他哭得直抽气,不知道是难过还是疼的。宋羲颦着眉,他想拍拍季驰光的身子,让他好受点。但他的手在空中顿了许久,都不敢有任何动作。
好半天宋羲才抽了一张纸巾,伸到了季驰光的脸颊边,一点一点地帮他把眼泪给拭去。
“是不是......很疼?”,宋羲连带着声音都变轻了。
季驰光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就见班主任吴初玉带着一大帮子人走了进来。
被季驰光救下的小孩子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他躲在母亲身后,扯着她的衣角。
那个湖湖边浅,时不时有暗流,周遭山里的村子都不让孩子过去的。但架不住风景好,除了收山货的大人,很少有人往这边来,日子久了,这泊湖水就又多鸟兽又多鱼。
村里不比城市里头,小孩子没啥娱乐设施。这山里头的人家脱贫也没几年,家家户户的闲钱不多,也没什么钱给小孩买零嘴。有时候小孩子们贪嘴了,就会成群结队地去湖里摸鱼吃,打打牙祭。
湖边水浅,大家伙儿都不害怕,而且虽然老听大人说湖里有暗流,但是好几年都碰不上一次。村里头的小孩子们都不怎么上心。
这不,这孩子也和往常一样随着小伙伴去湖边摸鱼,但这一次不巧溺水了,要不是季驰光来得及时,小伙伴又去喊大人过来,可能这条小命就丢了。
这孩子受了惊吓,也在医院观察了一会。但他人小,又经常在山里像走地鸡一样跑来跑去,体质也好,恢复也很快,没几个小时又生龙活虎的,在医院观察了半天就出院了。
“哥哥......谢谢你......”
小孩是个窝里熟,对熟悉的人话又多又开朗。但比较怕生,红着脸对季驰光说完这句话,他又躲在了母亲身后。
一个村子的人多半沾亲带故,季驰光救了村子里的孩子,孩子的家人亲戚便结了一大帮子人,过来和季驰光道谢。
他们是山民,世代靠山吃山,再吃两口山里开垦出来的东一块西一块的土地。虽然现在国家大力发展他们这里,村村通帮他们通了路、水、电网。还帮他们改良疏通了河道,修了大坝。
但也不过是刚刚从黄泥土屋变成国家补贴修建的砖块自建房水平,村子里的人还是很节俭,多半都不是很富裕。
即便兜里没什么钱,他们还是尽最大的心意去感激季驰光,过来的人都没有空手的,五花八门的慰问品很快就把季驰光的床头给堆满了。
本来就不大的病房里蓦然涌入了一群人,他们熙熙攘攘,嘈杂又淳朴地表达着感谢。即便很吵,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季驰光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房间里的人实在太多,宋羲见状,便悄悄地出了门,去食堂给季驰光打饭。
这里的食堂非常非常小,基本就只有两个教室这么大,一般都是供这里的职工用的,外来的人要买饭票。
来这里看病的人多半都是附近山上的居民,是舍不得来食堂吃饭的,所以即便是饭点,但食堂里的饭菜却已经见底了。
厨房的大叔看到宋羲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又是拿着饭票过来,就知道他是山外头过来看病的游客。他连连表示歉意,说平时食堂没有外人来,现在菜不够了,让宋羲等一会,他现炒几个菜出来。
宋羲就在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病房的人还没散,宋羲不太好进去。就又在门外等了一段时间,见太阳要落山了,季驰光的脸上也已经带了点倦意。他才进去礼貌送客,说季驰光要休息了。
人群便像潮水一样退出了病房门,有几个人脸上还忧心忡忡的,也不知是不是在担心季驰光的身体。
热闹的病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房间的水果和慰问品很多,衬得整个病房异常空旷。宋羲把打来的饭菜放在了木粗糙的床头柜上。随后便看着季驰光打着消炎药的手失神。
宋羲目光太专注,看得季驰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微微抽了抽手,想把手伸进被子里,却又听到宋羲轻轻地,像自言自语那样问道:
“季驰光,我能抱抱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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