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紫云山上,血色已被白雪覆盖,漫天的血腥气却还没有完全消散,不论秦婴多么想把这里作成和刺史府一样的花团锦簇,终究掩盖不了人人各怀鬼胎,赵云霓能想到昨晚这里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但她自然不在意,对这些作恶多端的土匪,她生不起半丝怜悯之心。

她不是没有见过这些血腥场景,前世不论是长公主还是薛子衡,都是树大招风的人,总会引来暗杀。印象最深的一次,前来刺杀薛子衡的人竟埋伏在寝帐之中,而那日,恰好她与薛子衡换了位置,若不是余光瞥见金钩帐挂上的重影,赵云霓差点儿命丧当场。

后来,薛子衡才仓惶从书房赶来安慰,只是他已官居高位,从前间眉眼中的和顺变成了一副暗藏矜贵的怡然自得,安慰的话语中满是官场里的套话。

赵云霓深觉失望。如今想来,怕连那刺客是谁放进来的,都值得商榷。

多思无益,赵云霓把繁杂的思绪赶出脑海。

秦婴不知她是否真染上疫病,不敢放她出院,此处便只有她和银杏二人,赵云霓倒也乐得清净,和银杏在院子里说话,银杏这丫头腼腆,熟了之后却是个小话痨,说起话来便和竹筒倒豆子似的。

她很小的时候就被掳来了,对这里的人事如数家珍。赵云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说话,偶尔也给出一些回应,小丫头涉世未深,对外面的事物都颇为好奇,缠着她给她讲些稀奇故事。

“姑娘,你说那宫里贵人才用得上的珍珠,我见那梁婆婆就有一串,你不知道,她刚来的时候可喜欢显摆了,可架不住这里是土匪窝,难免有人要惦记,那一日,就偷了她所住的屋子,把那些金银珠宝啊都偷走了,气得她心口疼,这后头,她才收敛一点的。”

这倒并不让赵云霓惊诧,秦婴资产丰厚,实已超出她原本设想。然而,这些资产应并非全是靠抢,除开浮光锦,他还有进钱的路子,要不然他不会在听说浮光锦可能有问题之后还沉得住气。

这个人身上有谜面未清,确实还需要更细的思量。

然而未等她思量出什么来,院门口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银杏到底年纪小,憋了几日已经有些受不了,听到有人来找,雀跃着去开门。

“林先生。”银杏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里带着欢喜。

赵云霓正慵懒地躺在摇椅上,还没有从纷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欲要站起来,摇椅却在她的晃动中硌到了一块碎石子,她一下子站不稳,跌坐在摇椅上。

眼前忽然倒映着一张脸,一双清瘦的指节按住摇晃的摇椅,赵云霓抬眼看去,此人穿着皂白衣裳,金色暗纹攀爬至白色衣襟,暗藏华贵。

天旋地转,视线中一片白色。冬日的阳光极难穿透厚重的云层,只余下清冷的光华将来人的周身浸染出几丝不沾凡尘的俊美,赵云霓跟随长公主多年,见过很多好看的容颜,有沉稳端肃的靖边侯,也有像薛子衡这样清逸卓绝的少年郎,然而,他们跟眼前的人比起来,还是逊了一筹。

摇椅稳住,银杏将赵云霓拉起来。

赵云霓叫银杏去给林先生倒杯茶。

这几日有风声说秦大当家新娶的娘子染上了疫病,没有人敢往这里来,有时连送来的饭食也是冷的。她们在院子里支了一个炉子,炉子上煨着火,茶水滚沸,炉上置着个柑橘,烘烤出柑橘特有的香味。

赵云霓将几片梅花放置茶盏中,滚烫的沸水浇灌花朵,绽放开来,她修长的双指拖住茶盘,将茶水奉过去,笑着道谢他为她稳住摇椅的好意。

她笑容和煦,白玉般的脸颊莹润生娇,丰姿冶丽,几乎要让凌霁以为,那日暗藏机锋剑拔弩张的小娘子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双手接过茶,放在石案上,没喝。

赵云霓一哂,也不觉得被低看,见他手上提着一个药箱,问道,“林先生要给谁看病?”

他没回答,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腕骨上又移开。

赵云霓把他神色尽收眼底,笑道,“这几日总是睡不好,林先生或许可以帮帮我。”

“不是这个原因。”凌霁说,他看了一眼银杏,小姑娘跟在她身边,倒是得了些好处,一身鹅黄大氅裹住细瘦单薄的身躯,小脸也有了血色。

“姑娘,林先生是好人,虽只来了短短的日子,大家都可敬重他呢。我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就是林先生治好的。那个煮饭的陈婆婆被菜刀划伤,也是林先生给的药粉治好的呢。” 银杏见他二人之间并不熟稔,朝赵云霓解释道。

怪不得刚刚见到他这么欣喜。

“林先生有善心。”赵云霓笑道,凌霁发现此女笑着的时候眼波流转,然而光华在她的眼眸中却是冷的,这未达眼底的笑意,让她明艳的脸庞多了几丝清冷,衬出几分江南的婉约秀丽来。

然而不到片刻,凌霁就知道这婉约秀丽是假的。

她神情戒备,紧皱的眉头秀峰微蹙,显然是在猜测他此次来是做什么的。

“银杏,屋子里有一碟白糖糕,给林先生拿来尝尝吧。”

“是吗?我不记得了,林先生喜欢吃白糖糕吗?”

赵云霓没说话,凌霁看了她一眼,半晌,含笑着点点头。

“那先生等一会儿,我去找婆婆现做。”银杏笑着说。

支开银杏,赵云霓在另一边坐下,怡然自得地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她未开口说话,然而此刻眉头舒展开来,应是早已猜测到他来的目的,但并不急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茶水都快要冷了,凌霁无奈道,

“琅州正有一场芙蓉疫,中此疫者出花疹,该疹子起自肢端,延伸至身躯,不过月余,直到最后死去。”

她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了,应是秦婴还没真的舍得放过她,让他来刺探自己的病是真是假。

他抬眼,视线锁住赵云霓,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她正在为自己倒茶,袖口裸露出的白皙肌肤花纹耀眼,随着茶盏放下,袖口垂下,遮住他探究的目光。

眼下听到这样攸关性命的话也是漫不经心的,还有闲情逸致问他是否需要一碟糕点。凌霁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感觉,觉得此前其实自己低看了她,或许她并不是囚笼里等待未知命运的猎物,而是猎人。

“娘子,能否让我看一下你的手腕?”

听见这话,赵云霓丝毫未见慌张,怡然自得地坐回椅子上,撩开袖子,露出光华洁白的皓腕,只是那细白的手腕上,一簇繁花盛放,雪肤红花,开得异常妖艳。

看见那疹子形状,却未有半点惊慌,他拿起案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茶色润泽唇瓣,继续说,“州府查证之后,知晓此疫病由与琅州相邻的南越国传来,已掀起不小的波澜,人心惶惶,我近日途径琅州,百姓已闻花色变,不可谓不凄惨。”

赵云霓心下一紧,面上不动声色。

“然而其虽然可怖,却有一味毒草名叫重楼对其颇有疗效。”

“这毒草昔日算是常见,很多药材商家都有备,没什么稀奇。只是近月来,因这疫病,供不应求,价格一再水涨船高。”

“疫症当前,州府就没想过办法征集这味药?”

“怀安堂,你听过么?”凌霁的手指抵住那冰凉的茶盏,思绪陷入沿途中幽州百姓了无生机的绝望眼神,回道,“怀安堂属于萧家,萧敬弘的夫人出身琅州谢氏,怀安堂是其祖业,遍布戾朝多处。疫症一出,怀安堂便将重楼系数赠出,然而,此药需要一味药引,名唤血竭,此物难得。连怀安堂也拿不出多余的来,黑市倒有,不过炒到千金之数,除了家资丰厚之人,其余人,只能在疫署等死。”

萧敬弘,她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止一次听过他女儿的名字--萧静姝。她是京城姝艳绝伦之人,是薛子衡爱到心尖尖上的人。

“既如此,州府没想过办法吗?”

“血竭本就稀有,谁也不能凭空变出来。”凌霁道,他说。

凌霁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血竭再稀有,但对于医药世家的怀安堂而言却并不算什么罕见之物,怕是有人奇货可居,欲从中牟利。

“谢谢林先生告知,”赵云霓冷笑,伸出皓白的手腕放在石台上,“既然这么清楚,那就请林先生看看,我这手上,到底是不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芙蓉疫。”

凌霁低垂眉眼看过来。

他伸出两指,修长的指节轻轻抵在她的脉象之上,垂目凝思,难以落拓的骨相清冷孤绝,金相玉质,这是前世赵云霓最为熟悉的,属于高位者难以描绘的清贵疏离。

他似乎已看出内里乾坤,定定地望着她,平静的眼眸中如深海翻涌,睫毛鸦黑,眼神专注而冷漠,他嘴角一勾,勾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收回手,“姑娘觉得呢?”

赵云霓对上他的眼睛。眼眸中一潭深水暗藏华彩,敏锐捕捉她脸上神色的半分变化。

他看出她没病!

亦知道自己此举是要避开秦婴!

“姑娘被掳掠至此,本值得怜惜,不愿委身他人,想要为自己博一个出路也情有可原。”凌霁慢条斯理收回手,那火辣微软的触感尚留着余温,欲窥破人心的视线落在案上青瓷茶壶上,话语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提醒,“但土匪窝子里不养闲人,若是欺骗秦婴,让他知道你中了疫病,或许会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

“姑娘没见过乱葬岗,吓人得很。”

她怎么会没见过,只是...罢了。

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袖子,皂白丝绦的触感粗糙,她一只手用力把衣袖揉皱,另一只手迅捷地攀附至衣襟之上,在脖颈间扯出一道道红印,他肌肤本就冷白,有了这印子更显出几分妖冶的美来。

这姿势暧昧,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他发现她长眉处一颗极小的痣,若有似无的冷香萦绕鼻尖。

凌霁眼神有一瞬间的错愕,细密的疼痛还留在脖颈上,那女子冷白的手已经收回,眼尾上挑,虽略有紧张,表情有一瞬的放松,讥诮挑衅之意一闪而过。

这女子,比他想象中还要胆大!

她的声音冷如寒霜,“你知道我没病,但这不是重点,我可以即刻洗去手上的印记,告诉秦婴我不过是误食了东西过敏,”赵云霓定定看着他,眼如寒星,光亮华盛,“但这样做的代价是我也会告诉他林先生借看诊之时,意图对我图谋不轨。”

“秦婴必有需要仰仗你的地方,他不会真的对你做什么,”越是面对棘手的情况,反而越冷静下来,“但暗箭难防,况且林先生应该清楚秦婴是否是气量狭小之人,不论他是否相信是否有这件事,疑心一旦种下,迟早必有后果。”

“不过如若你帮我,告知秦婴我虽中了芙蓉疫,然而只需要血竭便可痊愈,只是需要耐心等待些时日,那小女子,必定会对公子感激不尽。”

她吐出最后一句,气若幽兰,定定地望着他。她一定是一个极好的说客,欺骗匪首也面不改色,一双清明的眸子里,蕴着无尽星火。

凌霁忽然笑了,“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姑娘这么会算计,应该也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代价的。”

他分明在笑,冷若冰山的脸如春雪消融,带有暖意,却让赵云霓从心底生出几丝寒意。

前世她和薛子衡明明剑拔弩张,双方都要撕破脸却不得不假装还爱对方之时,她也曾有这种感觉,如在暗夜里前行的野兽忽然发觉四周安静得诡异,反而有种风声鹤唳,寒毛倒倒竖之感。

“你要我做什么?”赵云霓问道。

“南下青州,过渭水河便是幽州,此地毗邻边境,南方一直有月启骚扰乱境,数月前,月启新上任了一个玉琮将军,此人骁勇,欲拿下幽州南境月河城向单于献宝,故纠集数万大军压境,陛下派人前去镇压,然而一是数量悬殊,二是有朝中之人搅局,战事一直胶着,且我方处于劣势,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得知玉琮与秦婴有来往,”凌霁道,“秦婴这人,做的一直是两边交易,替双方都有敛财。如若将玉琮与秦婴的来往信件找到,凭借月启国主多疑的性格,必能将玉琮罢任。”

赵云霓知道,皇家高处不胜寒,皇帝李裕一直不放心武官拥兵自重,地处边境且手中握有军力的武将身边都有一位亲自指派的监军,在幽州境内的,是三皇子的亲信来福公公,依据前世的记忆,她知道,此人确实是一个不干人事的主儿。

“林先生自己怎么不去找?”

“我已取得秦婴信任,大致知晓此信藏于何处,然而那地森严,我并无武力,闯不进去,”凌霁皱眉,“再说,既然我已经帮了姑娘,让姑娘方便行事,姑娘投桃报李,不也是应得的么?”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那笑隔着冬日厚重的阳光,投下一片阴翳,她看不真切。

凌霁说对了,她不爱欠人情。

但她也不傻,一封不知道真假的信,怎么能让她拼命?

“若是玉琮说信是伪造的,不承认怎么办?”

“世上自然有人能模仿字迹,这不足为奇,然而你要找的信件却绝无仿制可能。只因玉琮的回信却是由月启国制造特殊印记的纸写就,该纸属于绝密,只有单于可辨真假。要不然,”凌霁眼皮恹恹,溢出微不可觉的无奈,“我不会孤身到这里来。”

“秦婴为人谨慎,如此攸关性命的信件,怎么不会烧毁?”赵云霓问道。

“娘子去过赌坊么?”凌霁没有正面回答,反问。

她没有去过。

“赌徒,是不会放弃手上任何筹码的。”凌霁说,修长手指将药箱打开,翻找里面的药材,他如今敛了锋芒,没再针锋相对,神情温和,仿佛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劲上红印未消,看起来有种无奈的乖巧。

赵云霓别开目光。

“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封信是他勾结月启的证据,也是一个烫手山芋,但对于赌徒来说,这也是他日后若真有麻烦求玉琮保命的救命符。”

凌霁的声音不疾不徐,犹如清泉击玉石,他应该是极擅长说服人的,一双凌厉的眉眼柔和下来,温煦和缓,让人心甘情愿相信,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林先生打得好算盘,不过给秦婴带个口信便想要我帮你闯龙潭虎穴,谁知道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她不是不能做这件事,只是她不喜欢没有丝毫报酬的事情。

“那姑娘这是不答应了?”

“倒也不是,我孤掌难鸣,你需帮我寻一个帮手。”赵云霓说。

“没问题,”凌霁道,“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

凌霁觑她一眼,鸦羽的眉睫轻轻垂落,此刻才是认真打量她的样子,连那之前眉目间的漫不经心都隐去了不少,此刻,倒有几分严肃,“你本事不小,若铁了心要逃,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我可以助你。”

听到这话,赵云霓抬眼看他,神情认真,他轮廓雕琢一般,眉眼生得凌冽,然而神情温和之时又让人十分信赖,加上身居高位之人自有的渊渟岳峙气度,让人生不出半点不信的意思来。

“自然是想逃的,”赵云霓垂下眼睫,但如今霜寒未解,她没有自大到能在这时候穿过重重森林迷障下山,况且,她等着拿着紫云山这一个功劳入幕成为长公主府的门客,她出身寒微,并无半点依仗,惟有以命博出来的筹码才能成为她向上爬的青云路。

若不报薛子衡前世蹉跎之仇,她实不甘心重活这一世。

“林先生不必给我挖坑,”赵云霓笑道,“若我真的逃了,谁知道你会不会转头就向秦婴告密呢。”

“娘子如此不信我。”凌霁关上药箱的手指微顿,“倒真是好让人伤心呐。”

“不过你既然如此不信我,怎么不怕我把你装病的事情告诉秦婴?”

赵云霓有点紧张,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开玩笑。

她的眼光落在凌霁揉皱了的衣袖和脖颈的红印上,神色晦暗不明,出口的话带着凛冽的杀意,“如果林先生真要鱼死网破,我不介意。”

“娘子真是,好狠心。”凌霁道,他将刚刚才从药箱里拿出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娘子没什么毛病,但忧思过度,所虑甚多,才会睡不好,此酸枣仁,有宁心安神,敛汗生津之效,睡前煎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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