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银杏守在屋子里。
“姑娘,你可回来了,现下闹得非常厉害,”银杏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躲在角落,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本来就有一些人不服大当家,特别是董启,昨夜听说陈刀疤死了,带着一堆人闹呢。”
“好些人都死了,血流了满满一地,腥味到现在都没散,我们都不敢出去,”银杏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陈婆婆也吓得不行,又不敢不做事,被人拿刀架着逼着做饭,现在暂时没人顾得上这里,我给你带了几个饼子,吃点吧。”
赵云霓在桌案边坐下,就着水慢条斯理地吃着软乎的饼子,陈婆婆的厨艺欠佳,但饼子却做得一绝,又软又香,赵云霓一连吃了几个。
她其实预想到陈刀疤的死一定会引起不小的风波,但这只是她送给秦婴的第一份礼。
她安慰银杏,“没关系,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吃完了饭,赵云霓又将梁婆婆送的浮光锦拿出来,她只向秦婴说自己手上的疹子是由浮光锦而来,让秦婴怀疑自己与幽州那边的交易是否出了纰漏。
毕竟浮光锦一匹价值百金,应该是秦婴的很大一笔进项,如若此物真是染上疫病的来源,此物背后的买家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赵云霓相信这些事未了之前,秦婴不会有精力再来找她。
她难得地悠闲了几日,外面权利更迭交替,都跟她没关系。
今日,临近傍晚的时候梁婆婆过来了一趟,似乎也怕冷落了她,隔着门在外面说话,“姑娘,这几日大当家是顾不上你了,你且和银杏这小妮子在这里安住几日,等大当家空闲了,自然会来看你。”
“婆婆,外面风冷,您进来说话吧。”
“不,不用了,”听到邀她进去,梁婆婆像是被惊吓到一般连连摆手,断然拒绝,隔着纱帘,赵云霓只看见她站在院子里,身后跟着一个掌灯的姑娘。
看来,秦婴还是对她的花疾有所顾忌的。
“婆婆,您进来吧,您年纪大,可别吹了风受凉呢。”赵云霓作势要打开门。
“不,不了,姑娘,您好好歇着吧,我还有点事呢,先走了。”
梁婆婆落荒而逃的身影让赵云霓更加确信秦婴知晓琅州花疫之事,这件事应该还没有传开,只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看来这秦婴,也并非真心将匪寨里的这些人放在心里。
她心里长叹一声,突然问道,“银杏,你知道之前那些姑娘,都去哪里了吗?”
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银杏却立刻意识到她说的究竟是谁。
她看着烛火跳跃的光亮,想起青萍姐姐如萤火的一生,心中不胜酸楚,声线颤抖,“大当家喜新厌旧,很多姑娘他厌弃了,要不就赏给下面的人,要不就做了杂役,随便嫁给一个土匪。”
“还有一些人,始终不听管教,被关在了这里的牢房里,终日泪水涟涟,有的哭瞎了眼睛,还有一些人,自尽了。”
赵云霓一边听,一边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她前世历经的波云诡谲,都不及亲身面临这人间炼狱的万分之一。
隔着忠义堂不远的库房处,进进出出的人皆用布巾掩住口鼻,步伐皆是小心翼翼,将那价值千金的浮光锦抬出来,一位老者同样遮了口鼻,手上的银针闪闪,苍老的手指翻着一匹匹绢布,颇为耐心地检查着。
坐在一边的匪主明显心情不好,不耐地把玩着玉器,抬眼看人的时候眸光锐利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自从幽州回来,不顺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先是陈刀疤死了,董启借着参残余势力欲与他分庭抗礼,好不容易镇压下来,又马不停蹄让人检查一下从幽州送来的货物到底有没有染上疫病,若染上,这批浮光锦要是真砸手里了又舍不得,可若是交上去,东西出了问题,萧国公那边必定不会放过他,到时候,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这条线,很可能付之东流。
一旦失去了这条线,收入锐减,又要走从前陈刀疤的老路,用烧杀抢掠来维持匪寨的正常运转。可凡事都有两面性,说到底,紫云山天险,确实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州府官兵挡在清溪河前,可也正是因其险峻,气候多变,不易栽种农物,这次存的粮食,仅够三月有余。
若萧国公的这条线顺畅,浮光锦可保匪寨数年安稳,可一旦出事,秦婴不敢多想,目光如鹰隼一样紧紧盯着前去查抄的人员,待到那位老者出来,他急忙上前,问道,“这批货可染上了疫病。”
老者揭下面罩,摇头,“据我检查,没有问题。”
秦婴如释重负,沉吟道,“没问题就好,拖了这么些时日,原本想着万寿节将至,这批浮光锦价格还能涨一点,没想到因为青州闹起要收复匪寨,有个叫沈峻的刺头儿油盐不进,为免生事端,才从琅州借了道,谁知闹出这样的事端。迟恐生变,准备一下,就这几日,将这批货送往金鳞。”
手下人低低唱喏。
秦婴卸下心底重石,悠闲抿茶,可心里却又泛起了嘀咕,若这批货没问题,那女人身上的究竟是什么病症?秦婴眼眸阴沉地想,若是像先前那位不识相的青萍一样,企图装病蒙混过关,那他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
正想着,院子外走进来一个人。
凌霁依旧锦裳白裘,气度高华,他刚刚被身旁的小厮叫醒,只披着一件月白大氅,如墨发丝垂落,眉眼清朗,丰神俊逸,抬眼看着堂外,泛红的血影垂落在他的眼里,他拿着一个鎏金嵌玉的手炉,苍白的指尖搭在铜色的炉壁上,显出冷色的白,声音带着点哑,辨不清情绪,“我听说你在找我?”
秦婴压下心里的情绪,道,“那日便想问问你,陈刀疤死了,依先生看,究竟是谁下的手。”
秦婴不得不承认,月前,他在清河溪边救下来的这个自称是教书先生的人,似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从小在青州刺史府长大,虽习了武艺,但得益于父亲的教诲,对读书人始终要更高看一眼。尤其是当时,他才劫掠了一批金银,却因马车坏了无法继续上路,手下人皆束手无策,面面相觑,反倒是这个被救的年轻人,修好了马车,不仅如此,他还将马车进行改良,原本需要七成人力才能运上山的物资,如今只需要三成人力。
自此,他越来越倚重他,也正因为这份倚重,这个土匪窝子里的人,对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正色起来。
秦婴自然也想过他出现得蹊跷,然而,试过他并无武力之后,倒也慢慢放下了戒心。
“其实陈刀疤死于谁手并不重要,左右大当家已经借此机会完全执掌了紫云山。”凌霁眼皮上挑,看人的时候眼眸却无表情,对于一个清俊的读书人来说,这样的目光似乎太过冷漠,然而秦婴并不在意。
若是有本事的年轻人没脾气,反倒奇怪。
“不过若大当家真有疑惑,某倒是有个猜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哦,你说?”
“陈刀疤被大当家禁足之后,虽然看似偃旗息鼓,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匪寨中一直有势力暗暗在支持他,可我见他几次,他被大当家夺权之后已经丧失斗志,如猛虎失去爪翼,只一心想要安度晚年时光。在我看来,这件事无非是他们之间的内讧,董启见实在挑唆不了陈刀疤,便以他的死来挑起争斗。”凌霁略作思忖,过来时见他们抬着董启的尸身,此事由他来担,倒也合适。
“倒也是有这个可能。”秦婴说,粗粝的手指抚着茶盏,水至清则无鱼,他此刻倒也不太想继续深究,话锋一转,想起另一件事情来,“新来的那个丫头说是摸了浮光锦,手上起了疹子,我看那疹子起的花样,很像琅州的芙蓉疫。但我们那时借道,也早知琅州有了疫病,已经掩面行事,按理来说不应有任何问题。况且,我刚让老者检查了浮光锦,货物是绝没有问题的。”
秦婴疑虑甚多,他本就多疑,此刻将内心疑惑一一梳理出来,更觉得蹊跷得厉害。
凌霁握紧手中的镂空鎏金手炉,感受到暖意一点点传递到指间,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想了半晌,呼出一口气,道,“大当家别慌,芙蓉疫起自琅州,中疫之人起花形疹子,四肢瘫软无力,渐渐开始耳不能听,眼不能见,口不能言...失去五感之时,也是殒命之时。只是这病进程稍慢,且容易误诊。”
“若不是还好,若是那小娘子当真是中了此疫,那可留不得了。”凌霁说。
“这是自然,只是那云娘子如花似玉,要是误诊为芙蓉疫岂不白死 ,”秦婴说,“林先生,我知你神通广大,精通医术,那晚烛火摇晃,我怕我没看清,可否麻烦林先生为那小娘子诊脉一番,若是真的此疫,再做打算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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