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她站直身体,隐在阴影里的侧脸完全显露出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认真地盯着眼前身着华丽锦裘的男人,他长眉入鬓,眉眼间有种不耐的恹然,仿佛这几日耗费心神之事太多,已无耐心关注什么。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几分认真,语气颇为锋利,“公子应是眼瞎,妾身一个柔弱小女子,平素最怕刀光剑影,如何能杀人?”

她语气柔弱,眼神无辜,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声音笃定。

凌霁一怔,竟在那明亮的眸子里有些微的失神,他没有做进一步试探,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我也不过说说而已。”凌霁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抓起角落的伞,撑开,和她并肩下了台阶,伞面宽大,赵云霓纤细的身躯被完全遮挡在伞面之下,大雪纷飞,簌簌银白裹挟着幽兰香气沁人心脾,若这匪寨并非日复一日上演血腥的事迹,只从这风景来看,倒也心旷神怡。

然而赵云霓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她能感觉到身侧之人起了试探的心思,却不知为何偃旗息鼓。但她实在想知道,为什么凌霁会来这里。

赵云霓曾见过此处匪寨的卷宗,她记得,曾有折子上写,青州府衙有一位叫沈峻的同知,一月后带着数千人突袭这座匪寨,沈峻和手下的人皆算得上骁勇异常,浴血奋战整整半月,结果却不尽人意,所带精兵而全部阵亡,血色染透山下的清溪涧。折子后附一本札记,里面描述了沈峻的具体作战细节和计划,赵云霓曾复盘推演,其实他已经很接近成功,只是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最后功败垂成。

皇帝李裕得知消息后震怒,责怪知州办事不力,摘了他的乌纱帽,并对沈峻家人进行抚恤,赏赐百两金,其家人可得荫封,子女可入官学。

沈峻虽败犹荣,青州百姓感念其英勇,于清溪河边设场,为其及将士恸哭者不计其数,其声音哀怨,足足绕了七日才绝,青州府知州还找了人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只从那本札记里的只言片语,便可窥见令人不忍细看的残酷真相。奏章上的寥寥数语,用的是无数人的鲜血写就。

那时她生气扔掉奏章,向长公主谏言要亲自来到青州,想要为朝廷铲除这一场祸患。

长公主正在树下,阵阵蝉鸣让她不胜其烦,丫鬟们拿着粘竿扑蝉,她悠闲地用绢扇挡住烈日灼灼的阳光,笑道,“熙音,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何必自讨苦吃。”

“再说,”长公主笑道,“你不是还有心愿没完成吗?熙音,世上哪能事事都求得一个功成圆满。你选了一样,自然要舍弃另一样。”

可为什么不能求一个功德圆满呢,她明明知道紫云山有多可恶,明明母亲丧命于此,明明沈峻和数千将士埋骨于此,却懦弱做了逃兵。

也许正是因为心中对此处的牵挂,才会让她重生在此,在这个时候,一切还来得及。

“林先生?”

赵云霓带着疑问开口。

她的声音如同流水拂过溪涧,婉转动听,他能看见她鸦羽似的睫毛轻轻抖动,些微光亮映照在她白净的脸上,在红衣映照下显出几分艳丽到摄人心魄的美来。

凌霁停下脚步,鹤氅袖摆拂过鲜红裙摆的一角,红白交织,暗藏的旖旎消于无形,“姑娘有话说?”

“这不是回去的路。”赵云霓冷冷说道,“从我住的地方离书阁不过小半炷香的时间,现在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怎么会是回去的路。”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娘子不怕,我是来杀你的?”

赵云霓哂笑,语气并未见恐惧之意,“我们二人身材悬殊,先生想要杀我,易如反掌,但先生并未动手,我只能猜,先生是有话要对我说。”

“娘子蕙质兰心,确实聪明,”凌霁由衷赞叹,他在宝相国寺中由方丈教习武艺多年,又得军营里多年浸润的习惯,最能分辨出谁是习武之人,那女子坐在台阶下睡着的姿势,笔挺有力,又兼具防备姿态。那她发上锋利无比的金钗,也能解释得通。

凌霁向前一步,手指屈上,却探的是她柔软的腰肢,她身上衣袍艳丽,那鲜红繁复的花纹仅仅在眼底停留了一瞬,而后迅疾弯下,被疾风吹拂过的小草向后仰倒,她的眼底映出他惊讶的神色。

艳红腰带从指间穿行而过,手指还来不及摩挲,而那触觉却已经消失,凌霁收回手。

赵云霓怒不可遏,“先生自重。”

然而见他眼底的笑意,赵云霓反应过来,他并不是轻浮之人,他探的是一样东西。

他才不会这么好心,真的要送她回去,不过是要试探,她是否是杀死陈刀疤的人。

“搜查陈刀疤的住处时候,发现少了很多东西,大多数平平无奇,并不引人注意,惟有一把软剑,轻薄锋利,不是凡品。”凌霁薄唇勾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娘子用此防身,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识破了。

倒也好。

赵云霓也实在没有心思与他再虚与委蛇下去,凌玄序日后封侯拜相,自然有超越常人的眼力,她并不自信能在他面签做到天衣无缝的隐瞒。现在,她只有赌一把,赌凌霁并不是秦婴的爪牙,他到这里来别有目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目的是什么。但他既然选择在这里和她摊牌,至少说明给了她一个解释,或者说谎的机会。

前世最后几年和薛子衡斗智斗勇,连命都搭上了,后来她也曾想过,究竟自己输在什么地方。最后,她归咎于自己对他还是心软了。

她孤身进入金麟城中,汲汲营营半生所得,完成母亲的心愿,本应该珍惜,却因为薛子衡虚无缥缈的承诺,落得惨败的下场。细究最从前的缘由,不过是因他一张很好看的脸罢了。

眼前之人容貌比之薛子衡来说是更为惊世绝艳的好看,只单单落拓难写的风骨,与世俱来的高贵,让她有一种欣赏宫廷内巧夺天工的琉璃瓷瓶的感觉,只敢远远观看,不可近距离观赏。

然而她无心欣赏,凌霁虽然和颜悦色,却更说明他是一个不把喜怒放在脸上的人,这样的人,城府颇深。

只要确信他不会是自己的敌人便好。若还要费尽心思来对付凌玄序,她实在怕自己分身乏术。

“被掳掠至此,本就是如浮萍,身不由己,我为自己博一条命,有什么不可以。”赵云霓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澄澈清明,“林先生,你眼见这里的人在秦婴的压迫下过着非人的生活,却并不伸出援手,”她的视线落到凌霁手上的一串檀香珠上,“既不伸手,若还要责怪想要冲出樊笼里的可怜人,岂不荒唐?”

虽是指责的话语,但很奇怪,凌霁从中听不到半分指责意味,似乎她并不怪责他不出手援助,也并非真心想让他帮忙,话语里更多的意思,似乎只是想让他,别挡她的路。

她眉眼恹恹,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颇为不耐。

然而凌霁向来不喜欢世事逃脱掌控,这种不是威胁更胜威胁的话语让他有一种危机暗伏的感觉,他皱起眉头,薄唇轻勾,“娘子欲脱离樊笼,某自然不会阻止,某也并不感兴趣,但只有一条,秦婴还不能死,他有别的用处。”

凌玄序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凛冽,她发现他虽然眼神温和,一旦认真起来,无形的威压倾泻而下,显露出久居高位之人惯有的杀伐予夺之感。

可她太过游刃有余,能做到无视这让人不舒适的威压,避开他的视线,手指搭上发丝,将那足以封喉的金簪摘下,握在手里,寒芒凛冽,“我没那么傻去刺杀秦婴,但我若答应你这个条件,是否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干涉?”

“自然。”凌霁退后一步,低下头,无形的威压散去他对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

“包括,你不会向任何人说起你知道的一切。”赵云霓手中依旧握着那柄金簪,眼下,那寒芒闪烁,映照出雪景璀璨。凌玄序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答应她的要求,那么这柄金簪也会毫不犹豫地对准他。

看来此女不仅心计深沉,还处处戒备,不信任任何人。不过也说得通,在这样的地方,柔弱的小白兔是活不下来的。

“娘子不必这么戒备,我并非毫无条件。”

果然,赵云霓闻言,眉眼微不可觉地松了几分。

“我不挡娘子的路,娘子也别拦我的路。”

雪渐渐收势,变成稀稀疏疏软绵绵的飘絮,失去了攻击力,他无谓地看着那柄寒芒,漫不经心的漠视它的威胁,折好伞,把伞柄放到她的手上,“娘子,此处继续往前便是你要去的地方,你不是第一个想要逃离这里的人,愿你得偿所愿。”

得到这句回答,赵云霓松了一口气,将金簪插回发丝上,示意自己同意他的意见。毕竟她真的不想刚来这里就给自己树一个强敌,经历了一世,她也没有了当年那种不可一世的锋芒。

既然他说得诚恳,且已划定楚河汉界,她没理由不接受。

前世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又在御史之位上做了这么久,她深知,有些事情,不该问的别问。他凌玄序要做什么,他不说,她自然不会徒增烦恼。

看着凌霁慢慢消失的背影,心里翻滚着的紧张和不安生生压下,良久,将目光牢牢锁住这座吃人的深山。

眼前白雪皑皑,山峰高耸云霄,山间空谷兽哮,庞然大物一般的巨兽压在每个被掳掠来的人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赵云霓深知,就算自己身手再好,也绝无可能单单凭借自己的力量跑出这座吃人的大山,既然如此,何不把水搅得更加浑浊一些呢。

重活一世,她突然觉得,强求一个圆满,似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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