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山后堂。
陈刀疤的尸体已经送了上来。
“他应该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先是被人用刀划破了喉咙,后又一剑刺穿了整个胸膛,杀人的手法干净利落,像是和他有着深仇大恨的人。”
“但其实,他已中了毒,即使没有这伤,也活不了命了。”
这很常见,每个土匪身上都裹着人命,没有仇家反而是件奇怪的事。只是没想到,有两拨仇家居然同时要他的命。
“问过那个送饭的丫头了,她说月前陈刀疤就有疯的迹象,浑浑噩噩叫着要杀人。她给管事的说了,但因为是陈刀疤的事情,管事的也不太在意,也就没人管了。那丫头每日把饭送到院子里就走了,晚上再来收,因见每日饭食都干净,便也没有疑心,这次是那小丫头病了,换了个送饭的丫头才发现的。
凌霁一手撑着额头,脸上海带则疲倦的神色。他原本是在休息的,被人拉起来,还有些心不在焉。
“大当家,当时陈当家说要让位于你,兄弟们认了,你也是一条好汉,紫云山在你的带领下确实更上一层楼。然而你是答应我们,要善待陈当家的。”
堂下有人红眼质问。如果赵云霓在这里,就能认出眼前说话这人正是那个深夜去见陈刀疤的人。
土匪们的规则,向来是谁有能耐谁做老大,但偶尔,这些虚假的义气也能派上用场。
“有劳林先生了。”秦婴说,他此刻彬彬有礼,多年来刺史府的优越生活在骨子里刻成了与寻常凶神恶煞的土匪不一样的习惯,他外表是温和的,但熟悉他的人也知道,这往往也是他风雨欲来的前奏,就比如此刻,因被下属质问,明明心里已经厌恶之极,却还是戴着一副伪善的面具,“林先生,在下要处理一些家事,怕吓着您。”
“请便。”凌霁对这些人狗咬狗没有兴趣,这几日连续奔波,他已有些不适,剩下的事情让秦婴自己去解决。
他出了后堂,深冬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梅花的香气吹拂过来,山间气象变幻万千,刚刚还风平浪静,现下已经又开始刮风飘雪,他沿着曲折的小路走了很久,在一处阴冷的山壁中间,看见一扇门,他走过去,轻轻推开。
门内宽阔,横排着几排书架,正中间放着一个桌案,桌上纸笔皆有,清幽雅韵,倒和这座土匪寨子的身份不太相衬。
赵云霓是来找青萍留下的舆图的。此图用处颇多,秦婴断不会毁坏,只是她已在书房翻找多时,却尚未发现蛛丝马迹。她正懊恼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没想到的地方,突然,她听见门轴转动,咔哒一声响。
门被推开的那瞬间,赵云霓已经以极快的身形躲在雕花屏风和书架的夹角处,一只手探上发梢,悄无声息地将锋利的金簪拔下,紧紧握在手里,眼睛牢牢盯在外面。
隔着屏风,她只看见一个穿着素白锦裘的清瘦身影,俊秀冷冽的轮廓,一双眼神冷得可怕,表情古井无波,仿佛高立楼阁之上,俯瞰世间众生。
赵云霓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反应过来,他便是刚刚在宴席上不给秦婴面子的林先生。
前世做御史多年,赵云霓对人有种接近于本能的判断,此人外表虽金相玉质,但内里藏刀,心机深沉。她直觉他很危险,若有可能,不要轻易与他为敌。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云霓屏息凝神。
凌霁继续向前走,走到屏风外面突然住了脚步,赵云霓刚松一口气,却又随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入了眼帘陡然紧张起来,牢牢将手中的金簪抓紧,如果那个人一进来,那她手中的金簪会毫不犹豫地刺向他的喉咙。
然而比月白袍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他腰间的玉佩。
玉佩以极细小的纹路,暗以金线绘出鲲鹏之象,这是青阳凌氏的图腾。这图腾实属罕见,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不仅如此,赵云霓也曾听长公主描述过那人的长相。
“玄序与本宫一起长大,同在国子监入学,情分不浅。可是啊,那宝相国寺的方丈非说他才能出众,慧极必伤,又因杀障太深,要去佛寺教化,洗去罪孽。他那么年幼,就被送去了宝相国寺,后来,方丈又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杀障再深,即去军营里试炼一番。他又去了军营,打了好多胜仗,开始掌四方军印。可惜啊,”长公主用火钳拨动着炭火,火舌跳动,映在浓密的鸦羽似的睫毛上,“玄序的父亲身为相国,德才兼备,是先帝在世时亲自封的三公之一,姑姑又曾为先帝宠妃,双重加持下,凌相以辅政遗命把持朝政多年,这一家簪缨望族,满门荣耀。可惜啊,盛世藏良弓,皇兄心中对于凌家早有微词,欲重掌实权才会扶持薛子衡这个傀儡,谁知道还没等到凌相出手,薛子衡这个蠢货居然被萧国公斗倒了,你说,皇兄这次是不是看走了眼。”
她纤细柔白的手指将一副画卷起来,眼中浓烈的情绪隐秘翻滚,“雍凉二州的边境已肃清,盛世清明已成定局,这一个执四方军印的棋子也终于完成了使命,即将归来。只是山雨欲来,我这位皇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要让他,在这金陵城中,做一个闲散世子。”
“熙音,你可看呢,这高高在上的天子,到底是人是鬼。”
这句话大逆不道,然而周围并无外人,赵云霓也只能垂首沉默,然而眼眸抬起,她在长公主眼里窥见深深的落寞,她知道长公主李素与当朝皇帝李裕从小一起在庄子上长大,感情甚笃。谁知二人竟因一个男人有了龃龉,赵云霓心里不胜唏嘘。
绢帛一点点卷起,赵云霓的视线落在画像之上,想起宝相国寺方丈的批语,说此人丰神俊朗,谪仙之姿。
长公主的话言犹在耳,就在赵云霓这一瞬间的怔愣,那人已经绕过屏风,视线落到她身上,面容和画像上的人重合。
凌霁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人。秦婴这匪寨与其它土匪窝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他并非是不通文墨之人,少年时代的孤勇褪去之后,人反而沉淀下来,他爱看书,也想让归顺的土匪识字读书,才开了这座书堂,只是土匪毕竟是土匪,刀枪棍棒拿多了,信奉武力,哪里还愿意沉下心来看书,因此这里其实鲜少有人踏足。
凌霁的视线缓缓落在赵云霓身上。
她的身上还穿着那身红嫁衣,繁复精致的嫁衣穿在身上,隐有一种相得益彰的惊艳,眉间的花钿衬出几丝异样的魅惑。偏偏这样的魅惑在一张略显清冷的脸上,
如深山里的松针落竹,唯美凄清,她表情哀悯,一双黑如墨的双眼盛满晶莹的光亮。
赵云霓暗暗将手中的金簪放下,姿势也不再戒备。前世她缠绵病榻之时,这位世子才回到金麟大展身手,那段时间薛子衡阴晴万变,听服侍的丫鬟说,相爷时常梦见被人从相位之上拉下来,每每梦此,额上冷汗涔涔不能自已,欲披衣起来,在纸上写下凌玄序几字,又用墨笔狠狠划去,似与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时她已知晓萧静姝之事,听闻此事,只感到彻骨的快意。只是她恨自己时光不再,不能亲手站到凌玄序那边,让薛子衡从她手里得到报应。
是谁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赵云霓深谙此道,如此一想,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温婉。
“公子,民女误入此地,心情惶惶,又因窗外大雪纷飞,民女只得在此避寒,不知道公子能否全当没看见我。”其实赵云霓说谎的技术很高超,前世做御史之时,早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训练得炉火纯青,见凌霁不为所动,她动之以情,“民女也不知道哪里惹大当家不痛快,成亲之夜竟然也没能留住大当家,民女心情烦闷,出来散心,一时不察才走到此处。”
“民女深知,大当家不喜我抛头露面,公子能否当做没看见过我。”既然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青萍的舆图应该也不会藏在这里,再留在此处,除了惹人疑心,并无多大用处。
凌霁笑着看她,月白大氅勾勒出长身玉立的身躯,书房精致的羊角灯映出眸子里的琉璃华彩,然而里面,却含了转瞬而逝的浅薄笑意。
“娘子,外面大雪纷飞,娘子匆匆行来,手中连伞也未有一把,若不嫌弃,等某做完事,送娘子回去如何。”
“这如何使得。”赵云霓本能要拒绝,但推开轩窗,寒风呼啸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只一瞬,她的眉睫上沾染了星点雪花,山里的天气就是如此多变,她叹口气,认命地坐回去。
凌霁心中暗笑,却也没有管她。他在正中间的书案旁坐下,广袖拂过桌案,拿起一支上等的狼毫,笔走龙蛇般写就几行字。
待写完信,他轻声唿哨,窗中无声飞来一只隼,他将信件绑在腿上,拍拍手,隼趁着夜色飞走。凌霁抓起伞,走下台阶,阶下,那穿着喜服的新娘子坐在地上,手肘撑着脸颊,已经睡着了。
他的视线落到她的脸上,这女子容貌绝佳,纤细的脖颈如同风中的芦苇,随时一捏便能让她失去生机。如今这么毫不设防地将自己完全置于他人的窥视之下,也确实可怜。
路上听秦婴说,是一个乡下来的姑娘,既如此,对于这里的危险不自知,倒也是情有可原。
凌霁的眼神终于绕了回来,他见她红衣衬下的雪肤染上一层红晕,金簪穿透发髻,步摇轻微摇晃,尾端异乎寻常的尖细,是一件足以防身的武器。
“姑娘,”他的声线温润,如同春风化雨,沁人心脾,“某不管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只一件,秦婴手里有秘密,还不能死。”
赵云霓真切地怔愣了下,颇觉荒唐,不是,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赵云霓来了气,他凭什么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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