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霓心里计较未定,却听外面又一阵吵嚷,原来是席宴早已备好,此刻那些山匪们也收敛了些匪气,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等着秦婴发号施令。
她被起哄拉到秦婴的身边,羞赧地站在一旁,眼神却始终落在秦婴身上,观察着他。
大家都在等待秦婴说话,秦婴抬手止住众人的欢呼,转而看向身边的人,笑道,“这一路舟车劳顿,林先生也辛苦了,大家可得好好敬林先生一杯,以表我紫云山的谢意。”
“大当家说笑了,林某不喝酒。”
“我当然知道你不好杜康,”秦婴说,“不过今天是我大好日子,能否赏个面子。”
“林某不喝酒。”清淡的声音传来,却语气坚决,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众土匪一阵嘘声,听得赵云霓也转过了头,却见秦婴安抚似的摆手,平息了他们的怒火。
隔着秦婴,赵云霓只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负手而立,素白的袍袖在风中猎猎飞舞,玉白腰带勾出劲瘦的腰身,隐有谪仙之姿。
这个人,居然敢不买匪首的账。
赵云霓有些好奇,还欲再看的时候被秦婴挡住,他挥了挥手,几个虎背熊腰的婆子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穿着青褐长衫的妇人恭敬道,“云娘子,此处嘈杂,娘子还是先回房间等大当家吧。”
他们不由分说地指着喜房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顺便隔开她的视线。
赵云霓在宫廷中浸润多年,如履薄冰走到御史之位,也大致猜得出来是因为什么,无非是秦婴对待那个林先生太过客气,让手下心生不满,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这种时候,秦婴必须要出面解决。
这种时候,或许除了见血别无他法。
这杀鸡儆猴的做法本应是他们惯会使的法子,如今或许是怕这血腥气让赵云霓不安,秦婴才让人把她带走,以免坏了洞房之夜的气氛。
赵云霓跟随妇人回到房间,那妇人将她送进喜房,“云娘子,你先在里面歇着,梁婆婆已经吩咐过,让银杏这丫头照顾你,我们就先出去了。”
“谢谢婶子。”赵云霓说。
她走到铜镜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穿着红嫁衣的人,明眸皓齿,潋滟秋波盛于一双晶莹的眸子里,容色天真,看起来便是一只十足的小白兔。
虽然这山寨里的婚娶从简,然而该有的礼数却还是不能少,银杏见她坐好,听从梁婆婆的吩咐,把红盖头给赵云霓盖上。
丝绸红幔垂下,遮挡住视线,目之所及变成一片绮艳。外面笙箫阵阵,一片旖旎的春色中,她想起前世成亲的时候。
她和薛子衡的喜宴也很盛大,彼时她是长公主身边的红人,又是最有能力的女官,风头无双。
十里红妆沿着长街铺陈,宝物流水似的送往府邸,华丽之极的金红软轿从长公主府邸一路抬进已经落败的薛府,隔着红纱盖头,薛府正堂前的牌匾上,状元二字本已渐渐黯然无光,又因此刻这顶软轿的到来,即将迎来新的辉煌。
赵云霓被送进喜房,外面笙箫管乐不停,袅袅余音拂进雕花缀玉的窗棂,和着宾客热烈的祝贺声音传进耳里。薛子衡亦是喜气洋洋,刚出狱时的落拓已经完全消失,他在众多贵客之间游刃有余。暗缀金线的红衣衬出他如玉质的温润,薄唇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浓烈的情绪掩藏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唯一表露在外的,只剩他在人前惯常显露的假笑。但那时,赵云霓不知道这些,她知道这场喜宴薛子衡别有所求,但她曾以为里面有一丝真心。
她听着外面沸反盈天的热闹,安静地坐在喜房之中等待着薛子衡,她心跳如鼓,在等待时有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可那感觉又像是浸了蜜糖,带一种很隐秘的期待。
脚步声愈来愈近,鼓点一般越来越清晰,她起伏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直到看见一双脚站在面前。
薛子衡醉了酒,脸色酡红,骨节分明的手映入眼帘,轻微下压,喜秤的缀着的红玉在眼前一晃一晃,红帘移开,她见到一双精致的眉眼,眼神温柔,她便在这样的目光中沉沦,相信那是她一生之中的良人。
赵云霓都已经记不清,她们婚后到底有没有过过几年安闲恬淡的日子,她只记得也是在一个热闹喧嚣的晚上,薛子衡身穿绯色官袍,金线绣制的蟒纹盘踞而上,这是帝君对他的奖赏,萧国公也无这样的殊荣。
他终于迫不及待的将已经从神坛上下来的萧静姝娶回来,无论赵云霓如何反对皆是徒劳,直到她听见外面更为盛大的贺礼声,她才终于明白,她不过做了别人的一颗棋子,如今,这颗棋子失去了利用价值,已经注定要被舍弃。
赵云霓眼角湿润,她抬起头,眼前的红烛和那晚的重合,映出氤氲的光影。她仰起头,将那湿意扼在眼眶里。既然重活一世,便再不愿回到那种时候,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却被背叛的滋味痛得蚀骨铭心,她委实不愿再经历一遭。
她一把将那衮金边的红盖头掀开,一室旖旎顷刻消弭无形。
“姑娘,这样不好,盖头只能由夫君来掀。”银杏说。
“他不配。”回想起前世,赵云霓止不住心烦意乱,满不在乎地将那金线红绸扔在地上,眼里情绪翻滚,浓烈到要灼伤他人。只是她强忍心绪,将精力集中到解决眼前的事情来。
月华冷然,紫云山上暗夜如白昼,酒席上的欢呼热闹沸反盈天,但这也提醒着赵云霓,土匪们的热闹绝不只是因为今日秦婴要迎娶一个女人。
“姑娘,今天大当家回来也真是热闹,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呢,”银杏将食盒里的红枣百合莲子羹端出来,“也运来了好多食物,厨房里都堆不下了。陈婆婆总算没有心烦骂人了,不过你别看她总是骂人,心还是好的,知道今日是姑娘大喜的日子,特意做了这碗莲子羹,放了很多红枣呢。”、
“听他们说,这次运来的东西,够用整整半年呢。这下这些土匪们又神气了。”银杏小声抱怨,“也不知道官府什么时候能够清剿这里,放我们回去和家人团聚。”
相处得久了,赵云霓偶尔也会听到银杏在她面前吐露心声。之前银杏曾有一次也这样抱怨,被赵云霓听到,为此她还提心吊胆了许久,后来见没有人因此来为难她,才放了心。
“我没什么胃口,你吃吧。”赵云霓说,支颐托腮坐在窗前,外面一片喜气,热闹非凡,和这里清冷的气氛形成对比。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从梳妆奁里拿出一盒胭脂和一支极细的眉笔,用眉笔染上胭脂,对镜在手上脸上点上细细的红点。只是这红点形状蹊跷,几个红点形成了一个圆,中间的点更加鲜艳,乍一看如花瓣盛开,妖异美艳。
“姐姐,这是什么时兴的妆容吗?”银杏多年没有下山,对外界小娘子的妆饰也很好奇,眼下见赵云霓在手上脸上都用红笔画了花形,好奇地问道。
“不是,”见铜镜上的妆容变换,花朵栩栩如生,赵云霓的手才停住。
银杏被赵云霓的动作惊了一下,猛然想起这一招之前青萍也用过,那时她刚刚来到紫云山,不想要侍奉秦婴,用眉笔在手上脸上涂满红疹子,秦婴看见她便犯恶心,将她关到柴房,她差点儿没活下来,银杏送饭的时候也劝过她几次。后来,青萍自己想通了,曲意迎合秦婴,才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
她向赵云霓说起这件事。
“没关系,”赵云霓安慰她,“试试吧。不过今晚你要小心点,可能会有乱子。”
银杏点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和赵云霓认识不久,但她就是很信任她,哪怕她的心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但她已经恐惧得太久,反而生出几丝期待。
待到三更,外面的喧闹渐渐停止,紫云山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踉跄的脚步声响起,一点点往房间里来,猛地一下,门被大力推开,门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惊得在一旁小憩的银杏突然醒转过来。
“出去!”秦婴朝她猛喝一声。
银杏担忧地望向赵云霓,却见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不要担心,银杏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秦婴醉酒的眸子染上一层酒红,他已不算清明,看见眼前的女人却觉得有些怪异。这是很少见的,他一生刀口舔血,很少有在女人面前不自在的时候。
忽然,他想起这怪异是哪里来的了。
以往,送来这屋子里的女人都盖了盖头,双脚并拢,双手规矩搭在膝上,低着头,一副含羞露怯的样子。而眼前的女人,她居然取了盖头,一双眼睛清明而又有神地望着他。
这让秦婴有种不适,这是一种冒犯。他在这里掌权这么久,早已习惯女人像一只小兽屈服于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等地看着她。
这里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是和他平等的,那些女人,无一不是奴颜屈膝的。
赵云霓依旧是一副淡淡的表情,秦婴本能地想要发火,却生生按捺住。她是他掳来的那些姑娘中最美的一个,绝美的身姿美貌,让他一瞬间将这不快抛诸脑后,只想让她臣服于他。
他一把撩开珠帘,熏醉的眼睛牢牢锁定眼前的姑娘,她貌美无暇,像是九天下来的神女。
秦婴心神激荡,一双手按捺不住地伸出来,即将碰到那雪白柔胰的一瞬,他忽然瞥见那手腕上红色的印记,那白皙的皮肤上红色花样甚为明显,隐约露出花形。
脸上亦有一朵,此花小而艳丽,在她的脸上如花佃一般,衬托出几丝别样的美艳。
秦婴生生停住脚步,想被定在当场,他知道,这朵花绝不止他眼前所见那样人畜无害,有的是摧枯拉朽的力量。近日琅州有一种怪病,称为芙蓉疫,中疫之人起的便是这样的红疹。
此疹奇怪,虽表现在肢体,坏的却是内府,中疫之人,最后会因脏腑腐烂而死,而花开的愈灿烂,其脏腑愈是腐朽,最后时刻,化为脓水,甚是可怖。
此疹传染性虽不强,却因其可怕的后果,让琅州城中人人自危。
赵云霓见他停住,羞赧一笑,眼里的光华流转,依旧是明艳不可直视,衬得脸上的花亦栩栩如生。纤细的手指着那一张浮光锦,语气天真,“真奇怪,用了梁婆婆送来的巾帕,就成这样了呢。不过大当家,我这样,也很好看吧,我还用胭脂遮了一下呢。”
“云娘子不论怎么样都是美的。”秦婴顿了顿,结结巴巴回答道。他顿了一下,似是艰难下了决定,“只是,只是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务要处理,娘子还是先歇息吧。”
“大当家是不喜欢我吗?”赵云霓神色委屈,一双眼睛此刻蓄满了眼泪,手指着笸箩里的香囊,“我还想为大当家绣一个香囊,可是我的手一碰这料子就起疹子,只能不做了。”
秦婴的视线落到她说的香囊上面,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个香囊,绣工粗糙,针脚撇脚,和梁婆婆描述的一点也不一样。
不过细细想来,清河村本就贫穷,又因匪寨的劫掠更加民不聊生,从那里出来的女子,家徒四壁,连温饱都成问题,又怎么会擅长女工呢。
秦婴安慰她没关系,不过心中却思虑起了另一件事,那匹浮光锦是幽州之物,外面用了寻常的绢帛包裹,很少有人能直接接触到。
到底是怎么染上疫病的?
秦婴百思不解,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是很不常见的,从青州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秦婴一直以来都要求手下的人不论任何时候都不要慌乱,违者按军规处置。
当的一声,他抽出挂在墙上的砍刀,喝止眼前来报信的人,语气严厉,“什么事?”
“禀告大当家,陈大当家....不,不是..是..陈,陈...刀疤...死了。”
“什么?!”秦婴霍然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倒不怕陈刀疤死,只是他现在死的并不是时候,紫云山上有一批人还是忠于陈刀疤,且这些人手中的实力不容小觑。
要不然,他也不会让陈刀疤活到现在。
他收刀回鞘,大跨步地转身,跟随前来报信的土匪离去,临走前,朝揽镜自照的赵云霓说,“天寒露重,云娘子先歇息吧,不必等我了。”
赵云霓眼底闪过一丝讥诮,秦婴健步如飞,早已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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