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短暂得几乎像是幻觉的、压抑的啜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贺疏影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久久不散,扰乱了他一贯引以为傲的冷静。他几乎一夜未眠,书房里那盏孤灯亮到凌晨,昂贵的雪茄一根接一根地燃尽,水晶烟灰缸里堆满了灰白的烟蒂,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他破天荒地没有早早进入书房,将自己埋入无尽的工作中以寻求掌控感和逃避。而是坐在客厅那张宽大却冰冷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摊开的财经周报,目光却毫无焦点,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瞥向那扇依旧紧闭的客房木门,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又像是在酝酿一场连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对话。
当时钟的指针终于缓慢地挪向九点,客房的门,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被从里面轻轻推开。林栖走了出来。她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憔悴,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底有着无法用浅眠掩饰的浓重青黑,原本饱满的唇瓣此刻也有些干裂起皮。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简单的浅蓝色连衣裙,布料因为反复穿着和清洗,显得有些软塌。她依旧无视那张摆满了精致餐点的餐桌,也无视沙发上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径直走向冰冷的西厨岛台。
“我们谈谈。”贺疏影放下手中那份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报纸,声音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沙哑和疲惫,语气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而是罕见地、带着一种近乎生涩的、试图沟通与缓和的姿态。
林栖正伸手去拿水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水流冲击杯底的声音有片刻的凝滞。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仿佛他的话只是房间里空调系统发出的、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她沉默地接完那杯冷水,然后从旁边的水果篮里,拿起一个看起来还算新鲜的橘子,开始慢慢地、极其机械地、一圈一圈地剥着皮,橙色的汁液偶尔溅出,沾染了她纤细的指尖,她也毫不在意。
这种彻底的、将他视为无物的漠视,比任何尖锐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贺疏影胸腔里那股压抑了一夜的闷火,瞬间又有了窜起的趋势,但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将那火苗压了下去。他知道,如果再次被情绪主导,之前所有的僵持和这几日他独自承受的烦躁,都将付诸东流。
他站起身,昂贵的定制西装裤包裹着修长的双腿,迈步走到她身后,保持着一个不至于让她感到直接压迫、却又让她无法彻底忽略他存在的距离。他能闻到她发间一丝极淡的、属于酒店标配洗发水的清香,与她过去常用的那种昂贵精致的香水味截然不同。
“关于林家,”他换了一个他确信能切入她心防的切入点,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商业报告,“最近的情况,你想知道吗?”
林栖剥橘子的手指,猛地停住了。那颗被剥到一半、露出饱满果肉的橘子,在她掌心被捏得微微变形,更多的汁液渗出,带着黏腻的触感。她可以强迫自己抗拒他的一切,抗拒他的食物,抗拒他的存在,抗拒他所有的示好或威胁,却无法对远在帝都、因她而陷入困境的家人的处境,真正做到无动于衷。那是烙在她骨血里的责任,也是她无法真正挣脱的枷锁。
看到她细微却真实的反应,贺疏影知道,他找对了方向。他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描述一个客观事实:“之前施加的一些……商业上的压力,我已经让人撤回了。林氏集团暂时稳住了基本盘,虽然一些既定的损失不可避免,元气有所损伤,但至少,”他顿了顿,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不会伤及根本,动摇根基。”
这是他做出的、实质性的让步,一个无声的、试图撬开眼下冰冻局面的信号。他没有用这个来邀功,没有强调这是他的“恩赐”,也没有再次将林家作为威胁她的筹码,只是用一种近乎平淡的方式告知她这个结果。
林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丝线,里面有审慎的衡量,有深刻的怀疑,有挥之不去的戒备,但底层,也确实掠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的松动。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也像是在权衡回应与否的利弊,最终,才用干涩得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开口:“……谢谢。”
这两个字,生疏,客套,充满了距离感,却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入了贺疏影连日来冰冷滞涩的心湖,让那紧绷到极致的心弦,莫名地松动了一丝。至少,她愿意开口跟他说话了,哪怕仅仅是为了林家,哪怕这声道谢里听不出半分真心。
“不必。”他淡淡道,目光与她有片刻的交汇,又移开,“这是两码事。”他意在表明,他撤回压力,并非是为了换取她此刻的妥协或道谢,至少,不完全是。
客厅里弥漫的那种剑拔弩张的、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冰冷对抗感,似乎因为这几句简短的、不再充满火药味的对话,而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缓和。
贺疏影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个被剥得有些狼藉、汁水横流的橘子上,又扫过她缺乏血色、甚至有些起皮的嘴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一道浅浅的刻痕:“你打算一直靠这些水果和冷水来维持体力?”他的视线扫过光洁岛台上那寥寥无几的、看起来毫无热量的食物,“身体若是垮了,你所谓的坚持,你口中的反抗,就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空谈,连你自己都会成为被轻易碾碎的尘埃。”
林栖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盖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她知道他说的是冷酷的事实。这几天的自我放逐、刻意绝食和营养匮乏,已经让她的身体发出了警报,偶尔的头晕和手脚冰凉,都在提醒她能量的告急。复仇需要力气,反抗需要资本,而一副健康的躯体,是这一切的基础。她正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消耗着自己最后的本钱。
“酒店的厨师,可以做任何你想要的菜式,中餐西餐,或是任何地方的特色菜,都可以。”贺疏影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随后提出了一个让林栖感到有些意外的建议,“或者,如果你不喜欢酒店厨房做出来的味道,可以告诉周谨,让他去外面,买任何你想吃的东西。”
这几乎是一种变相的、有限的妥协与让步。他不再强硬地要求她必须接受他安排的一切,而是给了她一点可怜却真实的、选择的余地。这与他以往那种不容置喙的掌控风格,大相径庭。
林栖抬起眼,再次看向他,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从那冷硬的线条和深邃的眼眸中,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或者隐藏的陷阱。但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眼神里没有了前几日那种骇人的戾气和绝对的掌控欲,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她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像笼罩着迷雾的深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对抗的力气,也像是出于最基本生存的本能,她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吐出了两个字:“……粥吧。”她选择了一个最简单、最不容易引起争议、也最不会欠下他人情的食物,“白粥就好,什么都不用加。”
贺疏影几不可察地、几乎是无人察觉地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拿出手机,给周谨发了一条简短的讯息,内容直接明了。
半小时后,周谨亲自提着一个设计简约却质感高级的保温食盒走了进来。他无声地将食盒放在岛台上,对贺疏影微微颔首,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打开食盒,里面是细腻的白瓷碗盛着的、熬得火候恰到好处的、米粒已经完全开花、粥汤粘稠适中的白粥,旁边还配了几样色泽清淡、看起来极其爽口的小菜,显然是用了心思准备过的,既满足了她的要求,又顾及了基本的营养。
林栖坐在岛台边的高脚凳上,默默地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的、带着米香的粥滑过干涩的食道,落入空荡许久的胃袋,带来一种久违的、熨帖的暖意,也仿佛在一点点补充着她几乎消耗殆尽的能量。她吃得很慢,动作斯文,心里却在飞速地思考、分析。贺疏影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根源究竟是什么?是因为昨夜那声可能被他听见的、泄露了她脆弱的哭泣?还是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令人疲惫的冷战?或者,这只是一个设计得更为精密、旨在让她放松警惕的陷阱开端?
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撤回了对林家的商业压力,这对于父母而言,是喘息的机会。并且,他刚才给出了一个台阶,一个暂时休战的信号。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一味地硬碰硬,玉石俱焚,并非明智之举。她需要保存实力,需要时间来思考对策,也需要……借此机会,更近一步地摸清他此刻真正的意图和底线。
贺疏影没有打扰她用餐,重新坐回沙发,拿起那份报纸,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铅字上。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岛台边那个纤细沉默的身影。看到她终于愿意吃东西,看到她因为温热食物而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的脸颊,他胸腔里那股连日来堵着的、令人烦躁的滞涩感,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些许。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连带着那几碟小菜也吃得干干净净。温热的食物下肚,林栖确实感觉那阵阵袭来的虚弱感和头晕减轻了不少,冰冷的四肢也仿佛找回了一点温度。她放下精致的白瓷勺,用柔软的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我想……”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台面边缘,最终还是开口,声音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些,“我需要一些书,关于室内设计和建筑理论的。还有我的素描本和绘图工具,都在‘栖筑’工作室里。”这既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观察他让步的尺度,也是她内心真实迫切的需求。她不能真的让自己赖以生存的专业技能,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被消磨、荒废掉。那是她未来可能唯一的立身之本。
贺疏影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神里带着谨慎的、不易察觉的请求,不再是全然的、冰冷的抗拒,这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陌生的满足感。
“可以。”他几乎没有犹豫,回答得干脆利落,直接对侍立在不远处、如同背景般的周谨吩咐道:“去林小姐的工作室,把她需要的东西全部取来。另外,”他沉吟片刻,补充道,“联系一下书店或者相关机构,找些最新的、权威的室内设计与建筑理论的专业书籍,还有全球知名的设计期刊,一并送来。”
周谨点头应下:“是,贺总。”随即立刻转身去办,效率极高。
林栖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甚至考虑得比她要求的更为周全。她原本以为,这至少会是一场新的、关于“条件”的拉锯战。
“谢谢。”她再次说道,这次的声音里,少了几分之前的生硬和客套,多了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意味。
贺疏影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嗯”声,算是回应,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那份始终没看进去的报纸,但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冰冷讽刺的弧度,似乎淡化了许多,甚至接近于平直。
坚固的、仿佛不可摧毁的冰面,似乎从某个细微的、不为人知的角落,开始出现了一丝丝微小的、正在缓慢蔓延的裂痕。
上午的阳光,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大片大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舞蹈。连日来笼罩在套房内的阴霾和低沉气压,被这灿烂的光线驱散了些许。两人之间依旧没有过多的交流,客厅里大部分时间依旧保持着寂静,但那种令人窒息、仿佛随时会引爆的对抗感,的确减轻了。
林栖回到客房,轻轻关上门,却没有立刻反锁。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和波光粼粼的海面,心中却并不感到丝毫轻松。贺疏影的转变来得突然而诡异,背后动机不明,她绝不能放松警惕,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但这短暂的、来之不易的缓和,至少让她有了喘息的机会,有了可以冷静思考和规划下一步的空间。
而客厅里的贺疏影,在她关上房门后,放下了那份始终充当道具的报纸。他靠在沙发背上,揉了揉依旧有些胀痛的眉心,目光落在客房紧闭的门上,心中同样并不平静。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她之前那种彻底无视他、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的状态。哪怕是她带着尖锐的刺回应,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瞪视他,也比那种将他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冰冷的、死寂的沉默,要好受得多。
他开始隐约地、模糊地察觉到,他想要的,或许不仅仅是她的人被动地、行尸走肉般地待在这个空间里。
这场始于绝对掌控与绝望反抗的博弈,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滑向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阶段。裂痕已生,是导向彻底的崩坏,还是某种扭曲的新生,无人知晓。
停五天,上学去了[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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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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