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方寸之间

周谨的办事效率,一如既往地高得令人咋舌。不过一个下午的光景,林栖所需要的东西,便被整齐有序、分门别类地送到了顶层套房里。不仅仅是从“栖筑”工作室取回的、那个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起毛的旧素描本,以及一套她用惯了、甚至能清晰记得每一支笔触感的、边缘有些掉漆的绘图工具,还有十几本崭新的、封面设计精美、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权威专业书籍,和厚厚一摞近期的国际顶尖设计期刊。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旁边还放着一台最新款、配置极高的超薄笔记本电脑,显然是考虑到她可能需要查阅电子资料或使用专业软件。

这些东西被周谨指挥着佣人,妥帖地安置在客厅靠近巨大落地窗、光线最为充沛柔和的一角。那里原本只摆放着一把线条冷硬、设计感极强却坐起来并不算舒适的单人沙发,和一个小小的、同样风格冷峻的金属边几。此刻,这里被临时改造,增添了一张宽大平整的胡桃木桌面,俨然成了一个设施齐全、环境优越的简易工作区域,与整个套房的奢华格调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融合。

林栖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堆几乎可以媲美一个小型专业图书馆起点的物品,心情复杂得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一方面,她确实从内心深处渴望着这些精神食粮和创作工具,它们是她保持专业技能敏锐度、不被这个浮华牢笼所钝化的必需品,是她未来可能唯一能倚仗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另一方面,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贺疏影的“给予”和“允许”,接受它们,仿佛就在无形中,默认了他所划定的活动范围和精神牢笼的边界,接受了他所规定的这种被圈养的生存方式。

但现实的窘迫和长远的需求,容不得她在此刻故作清高地矫情。她默默地走过去,如同走近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些崭新书脊上凸起的烫金文字,最终,抽出一本她觊觎已久、却因价格昂贵一直未能下手的国外建筑大师作品集。她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书,像抱着一块浮木,缓缓坐在了那把被替换掉的、更为舒适的单人沙发上(她后来才注意到这个细节)。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一层薄薄的米白色纱帘,变得温柔而澄澈,暖暖地洒在光滑的铜版纸书页上,也勾勒出她低头阅读时,那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和专注沉静的侧脸柔和曲线,仿佛一幅被时光定格的古典油画。

贺疏影恰好从书房出来,去酒柜倒水。推开门的瞬间,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那个几日来如同刺猬般蜷缩、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女人,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蜷在沙发里,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得几乎能当做凶器的书,金色的阳光在她乌黑的发顶跳跃、流淌,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她的神情,是这几日来未曾有过的、近乎虔诚的宁静与全情投入。那一刻,她身上那种尖锐的、充满对抗性的戾气似乎被这温暖的阳光和沉静的氛围悄然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易于接近的、甚至带着几分脆弱美感的柔和。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了那么几秒。他没有出声打扰这片难得的宁静,只是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几眼,才端着那杯冰水,悄无声息地转身回了书房,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关门的动作。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微妙而脆弱的模式,似乎被双方心照不宣地固定了下来。

林栖将大部分醒着的时间,都消耗在了这个临时的、被阳光眷顾的“工作角”。她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专业书籍,在空白的笔记本上记录下灵感和要点,或者拿着那支用了多年的2B铅笔,在素描本上快速勾画着一些因阅读而突然闪现的空间构想或细节灵感。她依旧像一只警惕的鹿,小心翼翼地避免与贺疏影产生任何不必要的交集和对话,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接触。但如果偶尔在客厅倒水或取物时迎面遇见,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将他彻底视为一团不存在的空气,而是会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或者在他难得主动询问“还缺什么书吗?”或“光线会不会太暗?”时,给出极其简短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回答:“不用。”或“暂时没有。”

这是一种建立在悬崖边缘的、小心翼翼的、维持在最低限度的“和平”。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双方都心知肚明其下的暗流汹涌,却暂时选择了维持表面的平静。

贺疏影似乎也默认并接受了这种新的共存状态。他依旧日理万机,视频会议和跨国电话络绎不绝,但待在密闭书房里的时间,似乎有意无意地缩短了些许。他偶尔也会拿着平板电脑或几份文件,在客厅另一侧的沙发上处理一些不那么紧急机密的事务。他不再试图强行与她开启任何可能引发冲突的对话,但会在她全神贯注于书本时,留意到她手边那杯水早已见底,然后默不作声地拿起水壶为她续上;会在周谨定期送来新的设计期刊或专业杂志时,用眼神或一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他直接放在她那边的胡桃木桌面上。

他甚至在某天,不动声色地让人更换了那把虽然好看却坐久了并不舒服的单人沙发,换成了一款更符合人体工学、填充物更柔软、支撑性也更佳的象牙白色羊绒躺椅,旁边还添置了一盏可多角度调节、光线柔和不伤眼的专业阅读灯。这些改变进行得悄无声息,没有征求她的任何意见,如同房间里季节的更替,自然而然地发生,却实实在在地、显著地改善了她长时间阅读和绘图的体验,让她因久坐而酸痛的腰背得到了缓解。

林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细致入微的变化。她无法欺骗自己,这些细节上的“便利”和“舒适”,确实让她高度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放松,让她在沉浸于知识海洋时,能够暂时忘却身处牢笼的窘迫。但与此同时,她内心的警惕和理智从未放下,反而像被反复打磨的刀刃,愈加锋利。她时刻在心底提醒自己,这不过是牢笼环境的一次精心升级,是驯服过程中更为高明、更难以抗拒的糖衣炮弹。她可以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上的便利,却绝不能因此而对那个始终掌控着一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激或心理上的依赖。那将是万劫不复的开始。

她开始在素描本上,不仅仅画那些严谨的建筑结构图和室内空间构想。偶尔,在精神放松或走神的间隙,她的笔尖会不受控制地,勾勒出窗外远方的一角山峦剪影,描绘下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毯上投下的、不断移动变化的光斑与植物婆娑的影子,甚至……在某个心神恍惚的瞬间,一个线条冷硬利落的下颌轮廓、一双深邃得如同寒夜、让人看不透情绪的眼眸,会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纸页的空白角落。每当笔尖意识到自己画下了什么,林栖都会像被无形的电流猛地刺到,心脏骤然一缩,随即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懊恼,用力抓起橡皮,或者直接用指尖将那几笔“不该存在”的线条狠狠地涂黑、抹擦、直至留下难看的污迹,仿佛要彻底擦掉某个危险而不该被记录的印记,连同心底那一瞬间莫名的悸动一起销毁。

这天下午,南隅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格外慷慨。林栖正对着一本详细介绍极简主义建筑哲学的书入神,试图深入理解其中关于“留白”与“呼吸感”的精妙论述,这让她想起了自己为“拾光书屋”设计时,努力想要营造的那种让人心灵沉淀的氛围。贺疏影不知何时结束了手头的工作,从书房走了出来,信步走到酒柜前,似乎是在挑选晚餐时搭配的红酒。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摊开在膝上的那本厚重书籍,以及旁边摊开的素描本上,那些关于空间流动性与视觉重量的潦草笔记和分析草图。他停下挑选的动作,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客厅里持续了许久的、只有书页翻动声的宁静:“为什么是室内设计?”

他的问题来得有些突兀,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纯粹的好奇,还是带着某种更深层次的探究,或者仅仅是为了打破沉默而随意找的话题。

林栖的思绪猛地从“少即是多”的建筑哲学中被拽回了现实。她从那本充满禅意的书上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逆着光,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只有轮廓被阳光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边缘。阳光有些刺眼,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眯了下眼睛,以适应光线的变化。为什么?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易地打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盒子。她想起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不谙世事、对世界充满懵懂好奇的小姑娘,第一次跟着父母参观一座正在进行保护性修复的、拥有百年历史的老洋房时,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着迷。她着迷于那些沉默的砖石、斑驳的墙面所无声讲述的时光故事,沉醉于光与影在不同材质肌理上流淌、变化所营造出的奇妙戏剧,更渴望能通过自己的手和创意,赋予一个空荡荡的、冰冷的建筑盒子以独特的温度、完善的功能和触动人心的灵魂。那是一种创造的喜悦,是自我价值实现的途径。

但这些内心深处最真实、最柔软、最不设防的感受和记忆,她并不想,也绝不愿意与他分享。那是只属于她自己的精神花园,不容任何外来的、尤其是他的窥探。

“大概是因为,”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目光落在自己指尖沾染的、灰黑色的铅笔印上,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空间不会骗人吧。你赋予它什么色彩,投入什么情感,倾注多少心思,它便忠实地反馈你什么样的氛围和体验。很直接,也很公平。”

她的回答,带着一种与她实际年龄不符的冷静和疏离,甚至,如果仔细品味,还能听出一丝对现实世界中复杂、虚伪、充满算计的人际关系的隐晦讽刺与厌倦。

贺疏影拿着那瓶刚刚选定的、酒标古朴的勃艮第红酒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看着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而脆弱弧线的脖颈,以及那被午后阳光照得几乎透明、能看见细微血管的玲珑耳廓,心底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探寻过的角落,又被那根看不见的、名为“林栖”的细刺,不轻不重地、却持续地扎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悸动。

空间不会骗人。那你赋予它什么,它便反馈你什么。很公平。

那么他呢?他赋予她的,是什么?是这奢华的牢笼,是手腕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痕,是家族前途的威胁,还是这几日这些沉默的、试图改善她处境的细微举动?而她反馈给他的,又是这满身的尖刺,这冰冷的沉默,这小心翼翼的疏离,还是那偶尔泄露的、带着恨意与绝望的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烦躁、困惑和一丝莫名失落的情绪,再次悄然攫住了他。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也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或解释什么,只是沉默地拿着那瓶酒,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似乎比平时沉重了几分的步伐,离开了客厅,重新消失在书房门后。

林栖看着他挺拔却在此刻莫名透着一丝孤寂意味的背影被门板隔绝,这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然而,随即便对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近乎解释性的回答,感到一阵强烈的懊恼和后悔。她不该跟他多说任何一个字的,不该给他任何窥探自己内心的缝隙,哪怕只是最边缘的角落。言多必失,尤其是在他这样敏锐而危险的对手面前。

她强迫自己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膝盖上那本阐述极简主义的书籍上,目光落在那些充满哲思的段落上,却发现刚才那种物我两忘的沉浸状态已经被彻底打破,再也找不回来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他那个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为什么是室内设计?”,以及自己那句意有所指、仿佛在映射彼此关系的回答。

这个方寸之间的、被阳光笼罩的临时“工作角”,像巨大风暴眼中一块奇异而脆弱的平静地带。她在这里获得了宝贵的喘息空间和汲取知识、提升自我的机会,但无形的、关乎意志与心灵的博弈仍在继续,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温和、却也更加考验心性和定力的方式。她在这里画下的每一根力求精准的线条,看过的每一行启迪思想的文字,既是在一点一滴地构筑自己未来独立与自由的堡垒,也是在默默地、坚定地抵御着来自同一个物理空间里,那个男人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日益复杂的侵蚀与影响。

她不知道这场建立在冰层上的“和平”假象究竟能维持多久,不知道下一次风暴何时会以何种方式袭来。但她无比清晰地知道,她必须抓紧这偷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如饥似渴地吸收养分,让自己从精神到技能都变得更强、更坚韧。只有自身足够强大,灵魂足够独立,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机会来临或者风暴再次降临时,拥有真正打破这方寸之间困局的力量与勇气。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