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那日离去时阴狠的眼神,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深深扎进了林栖刚刚构筑起些许平静的生活。她无法预料这刺何时会化脓,何时会引发更剧烈的疼痛。
恐惧是一种无形的消耗。她花光了手头最后一点余钱,找工人加固了工作室那扇原本单薄的老旧木门,换上了更坚固的锁芯。又在网上订购了最便宜的微型摄像头,自己踩着摇摇晃晃的椅子,安装在正门上方和对着工作台的墙角,伪装成不起眼的装饰。连接手机APP,确保任何时候都能看到工作室的情况。
她开始像一只受惊的鹿,警惕着风吹草动。白天工作时,会不自觉地分神留意门口的动静;傍晚天色稍暗,便立刻拉上窗帘,反锁房门,不敢在工作室多做停留。走在回租住的老式居民楼的巷子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会下意识地加快步伐,掌心沁出冷汗。
这种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威胁,比南方夏日午后闷雷般的骤雨更让人压抑。它无声地侵蚀着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感,让她意识到,脱离家族的羽翼,所谓的“自由”背后,是**裸的、需要独自面对的丛林法则。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残阳如血,将海面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林栖正在工作台前,对着电脑屏幕反复核算书店设计的最终预算,每一个数字都抠得极其仔细。门口那串贝壳风铃突然发出一阵急促凌乱的脆响。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跳出胸腔。几乎是条件反射,她一把抓起了手边那根沉甸甸的金属尺子,冰凉的触感暂时镇住了指尖的颤抖。
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阿炳那张令人厌恶的脸,而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壮汉。他们都穿着洗得发白的跨栏背心,裸露的臂膀上布满青黑色的复杂纹身,肌肉贲张,带着一股草莽的凶悍气息。他们大剌剌地站在门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目光如同探照灯,在简陋却别有格调的工作室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紧握着尺子、脸色发白的林栖身上。
“你就是林栖?”为首的光头男人粗声粗气地开口,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喉咙。他的语气算不上友好,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直接,但奇怪的是,并没有阿炳那种令人作呕的、流里流气的调笑意味。
林栖握紧尺子,指节泛白,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视线,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你们是谁?”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以及万一发生冲突,那根尺子能有多大用处。
“别紧张。”光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脸上的横肉牵动了一下,“我们是‘强哥’的人。”他刻意加重了“强哥”两个字,似乎在强调某种分量。“阿炳那小子不懂规矩,冒犯你了。强哥发了话,这条街,从今往后,没人会再来找你麻烦。你安心做你的生意。”
林栖彻底愣住了,握着尺子的手微微放松,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愕然。“强哥?”她飞快地在记忆中搜索,确定自己的人际网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绝无此人的存在。一个陌生的、听起来像是地方势力的名号,为何会突然向她伸出“保护”的橄榄枝?
这种来自未知黑暗层面的庇护,非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安心,反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更深、更汹涌的疑虑和不安。是谁在背后帮她?目的又是什么?是看中了她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她首先排除了家里。父亲林宏远此刻正焦头烂额地应对贺家婚礼风波后的商业打压,自身难保,绝无可能、也绝对没有能力将手伸到这么远的南方小城,并且用这种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方式为她提供庇护。
那么……一个让她瞬间脊背发凉的名字,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贺疏影。
不,不可能。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狠狠掐灭。以那个男人的骄傲和行事风格,如果他找到了她,只会亲自前来,用他那惯有的、冰冷而居高临下的方式,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宠物一样将她带回那座黄金牢笼,或者用更直接的手段施加惩罚,让她认清现实。他绝无可能,也绝无耐心,用这种迂回的、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维护意味的方式,来处理她的事情。
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这种捉摸不透、隐藏在迷雾后的“善意”,比明确的恶意更让人心烦意乱,如鲠在喉。
“总之,话带到了。”另一个花臂壮汉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阿炳已经挨过收拾,短时间内不会再来碍眼。”他目光扫过林栖依旧戒备的神情,咧了咧嘴,“小姑娘,一个人在外,多个朋友不是坏事。”
两人说完,也没多停留,像来时一样突兀地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工作室里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贝壳风铃被穿堂风吹动,发出的细微叮咚声,以及林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她缓缓放下一直紧握的金属尺,才发现手心已被尺子的边缘硌出了深红的印子。强哥……她反复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底那团疑云,愈发浓重。
帝都,某家会员制极为严苛的高端私人俱乐部台球室内。
光线被精心调控,柔和地聚焦在墨绿色的绒布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醇香和威士忌的淡淡酒气。贺疏影俯身,修长的手指稳定地架着球杆,眼神专注如同瞄准猎物的鹰隼。一击漂亮的低杆,白色的母球带着强烈的回旋,将一颗红球精准地送入底袋,自身则稳稳停在叫位黑球的最佳位置。
他直起身,将巧粉轻轻放在台边,动作优雅从容。
周谨悄无声息地走近,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低声汇报,声音控制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贺总,南隅那边传来消息。确认了,前几天确实有几个本地的小混混,由一个叫阿炳的牵头,去林小姐的工作室找过麻烦,索要所谓的‘管理费’。”
贺疏影拿起一旁的白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球杆,眼神依旧落在台面的球局上,并未打断。
“不过,事情已经被当地一个叫‘王强’的人处理了。”周谨继续道,语气平稳,“这个王强,在本地做些建材和物流生意,背景不算干净,但懂得审时度势,在当地有些能量。据我们初步了解,是有人通过几层关系,向他打了招呼,要求确保林小姐在南隅期间,不受任何骚扰。对方做得很谨慎,暂时还没查到最初的源头。从目前看,对方似乎只是单纯确保林小姐的人身安全和经营不受干扰,并没有进一步接触或干涉的意图。”
贺疏影擦拭球杆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寒的厉芒。不是他派去的人。他手下的人,行事不会如此迂回遮掩。那么,是谁?是谁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将目光投向了林栖,并且在她身边布下了这样一层无形的“保护网”?
这种脱离他绝对掌控、存在未知变量和潜在竞争者的感觉,让他心底那股因林栖逃离而燃起的无名火,再次灼灼烧起,夹杂着强烈的不悦。
“查清楚。”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我要知道这个‘强哥’背后,究竟站着谁。”他放下毛巾,重新拿起球杆,目光锐利地扫过台面,寻找下一个击球点,“还有,林栖的确切地址。周谨,我不希望再听到这种停留在‘消息’层面的模糊汇报。”
“是,贺总。”周谨立刻应下,微微躬身。他迟疑了半秒,还是补充了一句,语气尽可能客观:“另外,根据观察,林小姐似乎接了一个本地小书店的室内设计项目,目前进展顺利。她……看起来,很适应那边的生活节奏和工作状态。”
贺疏影正准备击球的动作彻底停住。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周谨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经验丰富的周特助瞬间感到一股寒意,立刻识趣地噤声,垂下了视线。
适应?那个离了他、离了林家就应该无法生存、只会依附和索取的菟丝花,竟然在某个偏僻破落的小城“适应”了生活?还开始了所谓的设计“事业”?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探究和一丝被严重冒犯的愠怒。他放下球杆,甚至没有再去看那局尚未结束的球,径直拿起搭在一旁扶手上的定制西装外套。
“备车。”
他倒要亲自去看看,亲眼确认一下,那只被他圈养惯了、突然挣破笼子飞走的金丝雀,究竟在怎样一片“广阔”的天空下,找到了她所谓的“适应”和“生活”!
南隅小城,“栖筑”工作室。
林栖努力将“强哥”带来的重重疑虑强行压下,像对待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暂时将它搁置在脑海的角落。她深知,现阶段,她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深究这背后的谜团,生存下去,站稳脚跟,才是第一要务。
她将全部心神投入到“拾光书屋”的设计和落地中。这家小小的书店,是她新生的第一个作品,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和证明。她跑遍了小城所有的旧货市场、废弃木材厂,甚至去港口附近的垃圾堆翻找可用的旧船木,只为找到那些价格低廉、却又带着独特岁月纹理和故事感的材料。她亲自和施工的老师傅沟通每一个细节,常常为了一个收口、一盏灯光的角度,反复斟酌,磨到口干舌燥。
汗水浸湿了额发,灰尘沾满了衣裤,纤细的手臂因为搬运材料而酸痛不已,掌心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结成薄薄的茧。但她看着原本破败的空间,在自己手中一点点蜕变,呈现出图纸上那个宁静、温暖又带着书卷气的雏形,心底会涌起一种陌生的、滚烫的踏实感和成就感。
这与过去那种依附于家族财富、或者期盼贺疏影一个赞许眼神而得到的、虚无缥缈的认同感完全不同。这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力量,是她用双手和头脑一点点创造出来的价值。
书店的店主是个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叫陈序,温和而富有理想主义。他来看过几次施工进度,每次都是眼睛发亮,赞不绝口,对林栖的设计理念和执行能力佩服不已。这种毫无保留的认可,像温暖的微光,驱散了些许林栖心头的阴霾和孤军奋战的疲惫。
这天,所有的硬装施工终于彻底结束,只剩下最后一些书籍上架和软装布置。陈序兴奋地宣布,明天书店就正式试营业。为了表达对林栖辛苦付出的感谢,他执意要在打烊后,邀请林栖去附近渔港码头边那家最负盛名的“海旺角”大排档吃宵夜。
连续的紧绷和劳累,让林栖也确实感到身心俱疲,需要一点放松和喘息。加上陈序态度真诚热情,她略作犹豫,便答应了。
“海旺角”大排档坐落在码头旁,简陋的塑料桌椅直接摆放在露天,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生猛的市井气息。空气中弥漫着辣椒、蒜蓉、豆豉和烤海鲜混合在一起的浓郁香气,嘈杂的谈笑声、碰杯声、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陈序很健谈,兴致勃勃地向林栖介绍着本地的风土人情,哪种鱼清蒸最鲜,哪种贝壳辣炒最够味。林栖听着,偶尔附和几句,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滚烫而真实的烟火气,一直紧绷的神经仿佛被这热闹的氛围浸泡着,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松弛。
她点了一份清蒸海鲈鱼。鱼肉端上来,雪白鲜嫩,上面铺着翠绿的葱丝和殷红的辣椒丝,淋着热油和蒸鱼豉油,香气扑鼻。她小心地夹起一块,剔除细刺,放入口中。那极致的鲜甜和嫩滑在舌尖绽放,是她很久很久没有尝到的、简单而纯粹的美味,仿佛能抚慰所有疲惫和不安。
就在她低头专注地、近乎虔诚地享受着这份食物时,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路边阴影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停了一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宾利慕尚。流畅尊贵的车身线条,在杂乱喧嚣的码头边,像一头误入羊群的优雅猛兽。车窗玻璃贴着最顶级的深色膜,完美地隔绝了内外的一切视线,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观察者。
车内,贺疏影透过单向玻璃,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个坐在廉价塑料凳子上、穿着简单甚至有些洗得发白的白T恤和牛仔裤、专注地挑着鱼刺的侧影。
大排档明晃晃的白炽灯光和闪烁的霓虹招牌光影,在她脸上交错流淌,勾勒出比以前更加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她瘦了些,原本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清减下去,显得五官更加立体分明。但奇怪的是,她的气色似乎比在帝都时,被困在各种宴会和奢侈品包装里时更好,是一种健康的、被阳光轻微亲吻过的暖色。最重要的是,那种时刻萦绕在她眉宇间、面对他时的小心翼翼、期盼和不易察觉的卑微讨好,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仿佛沉浸在自身世界里、对外界带着疏离感的专注。
她甚至……会如此自然地坐在这种嘈杂混乱、充斥着油烟和汗味的地方,用那双曾经只用来弹钢琴、挑选珠宝的手,拿着一次性的竹筷,认真地对付着一条普通的蒸鱼。
贺疏影搭在膝盖上的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尖微微陷入昂贵的西裤面料。眼前的林栖,陌生得让他心惊,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这绝不是他认知里那个娇气、挑剔、离了精致生活和高定服饰就无法生存、眼里只有他和浮华世界的林家大小姐。
她似乎,真的在决绝地离开他之后,于这片粗糙的土地上,找到了某种……属于她自己的、笨拙却顽强的活法。
这种清晰的认知,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脏某个从未被触及的隐秘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那不仅仅是计划被打乱的愤怒,也不仅仅是被公然挑衅的愠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强烈失落、巨大不解,甚至是一丝……被全然否定、彻底摒弃的难堪。
他看着她和对面的年轻男人(尽管那只是店主陈序出于感激和礼貌的热情),偶尔交谈时,她唇角扬起的那抹轻松自然的、浅浅的笑意。
那笑容,不再是以前那种,如同精致面具般、带着刻意讨好和期盼他回应认可的、脆弱而易碎的美丽。而是自由的,舒展的,甚至带着几分他所不熟悉的、如同未经打磨的玉石般的……坚韧棱角。
贺疏影眸色渐深,如同窗外沉郁的、化不开的浓稠夜色。胸腔里那股无名火与那根毒刺带来的刺痛交织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势在必得的决心。
他不能再容忍她继续游离在他的掌控之外,不能容忍她用这种“适应”和“新生”,来无声地嘲讽他过去的忽视和现在的“失败”。
他推开车门,长腿迈出,定制皮鞋踩在满是油渍和水渍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大排档这边,林栖刚满足地咽下最后一口鲜嫩滑润的鱼肉,舌尖还残留着那纯粹的鲜甜。她拿起粗糙的纸巾,擦了擦嘴角。陈序正在热情地询问她还要不要尝尝这里的招牌烤生蚝,语气轻快。
忽然,周围那鼎沸的、令人安心的嘈杂声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低了下去,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带着绝对压迫感的气场,如同极地的寒流,从侧后方精准地笼罩过来,瞬间将她包裹,冻结了她周遭所有的空气。
林栖似有所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骤停了一拍。握着纸巾的手指骤然僵硬,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和麻木。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如同被天敌盯上的猎物。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难以置信的惊悸,一点点转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
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背景,食客们模糊的面容,码头边渔船的灯火……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中瞬间虚化、褪色,成为模糊不清的背景板。
那个她潜意识里一直恐惧着、逃避着,却又如同梦魇般缠绕不去的身影,就站在几步开外。贺疏影穿着熨帖得一尘不染的黑色丝绒衬衫,西裤笔挺如刀锋,身形挺拔出众,与周围穿着随意、汗流浃背、大声喧哗的食客形成了无比荒谬且鲜明的对比。他像是偶然降临、误入另一个粗粝维度的神祇,或者说……恶魔。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北极永不融化的冰雪。只有那双深邃的、曾让她沉溺迷失的桃花眼,正牢牢地、精准地锁定着她,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却带着洞穿一切伪装的锐利力量和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深沉审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凝固。
林栖只觉得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窒息感汹涌而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挤压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恐慌和那个清晰的认知——
他还是……找到了她。
像最深的噩梦,毫无预兆地,粗暴地照进了她刚刚窥见一丝微光的现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