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隅夏末的夜晚,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大排档的灯火在湿热的黑暗中撑开一片喧闹的孤岛,油烟与海鲜的腥气混杂着人声鼎沸,构成一种粗糙而蓬勃的生命力。
林栖正小心地剔着清蒸鱼背上最细的那根刺。鱼肉雪白,衬得她指尖有些泛白。连续多日盯施工现场,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是亮的,带着一种专注于眼前事物的平静。陈序在一旁说着书店明天试营业的细节,声音里透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憧憬。
这片刻的、偷来的安宁,让她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个远在帝都的、充斥着冰冷目光和无形枷锁的世界,真的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
直到,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
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的压迫感,如同极地的冰寒,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她周遭所有的声音和温度。
林栖剔鱼的动作僵在半空,指尖的筷子微微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失序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虚脱般的冰冷。
她不用回头。
那种如同实质的、带着审视与冰冷怒意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落在她的脊背上,让她每一寸肌肤都绷紧、战栗。
时间被无限拉长。周围的喧嚣——猜拳声、碰杯声、锅铲与铁锅刺耳的摩擦声——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模糊成一片空洞的背景噪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尚未现身,却已掌控了全场气氛的存在。
陈序也察觉到了异样,他停下话头,疑惑地望向林栖瞬间失血的侧脸,又顺着她僵硬的目光,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几步之外的男人。
贺疏影就站在那里。
没有预兆,如同暗夜本身凝聚而成的人形。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却丝毫不显散漫,反添了几分危险的慵懒。西裤笔挺,包裹着修长有力的双腿。与这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大排档格格不入,像一幅名贵油画被粗暴地嵌进了市井涂鸦里。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曾让她沉溺迷失的桃花眼,此刻深邃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暗沉沉的,翻涌着压抑的墨色。他的目光从她随意挽起、落下几缕碎发的发髻,滑过她身上那件洗得有些旧、却干净柔软的白T恤,掠过沾了点灰尘的牛仔裤脚,最后,定格在她握着一次性竹筷、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那是一种林栖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审视。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漫不经心的打量,而是锐利的,带着一种几乎要剥开她所有伪装的重量,冰冷,且充满评估的意味。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坐在塑料凳子上、吃着廉价海鲜的女人,是否还是他认知中的那个林栖。
陈序被这无声的气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放下啤酒杯,杯底在油腻的桌面上磕出一声轻响。他迟疑地,带着一丝保护欲,轻声问:“林小姐?你……认识他?”
这一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林栖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带倒身后的塑料凳。凳子腿刮擦着水泥地,发出刺耳难听的“吱嘎”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逃!离这个她最恐惧的梦魇越远越好!
她的动作快,但贺疏影更快。
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他已经如同鬼魅般欺近身前。一只手伸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精准地、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触感冰凉,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那力道极大,五指如同铁钳,瞬间在她纤细的腕骨上勒出一圈深红的痕印,疼痛尖锐地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放开!”声音冲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和颤抖。她用力挣扎,另一只手徒劳地去掰扯他冰冷的手指,指甲在他昂贵的丝绒衬衫袖口上留下几道凌乱的划痕。可他纹丝不动,那禁锢着她的力量,反而因为她微弱的反抗而收得更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林栖。”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是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闷热的空气里,“闹够了没有?”
“闹?”这个字眼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带着前所未有的侮辱性,狠狠捅进了林栖的心脏。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荒谬绝伦的、炽烈的愤怒取代。她猛地抬起头,眼眶因为生理性的疼痛和极致的情绪冲击而迅速泛红,但眼底却燃起了两簇幽冷的、不屈的火苗,直直地、几乎是凶狠地瞪视着他。
“贺疏影,”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你以为我站在教堂里,是在跟你闹脾气?!放手!我们之间,在我转身离开教堂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结束?”贺疏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嘲讽,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我点头了吗?”他微微俯身,逼近她,温热的呼吸带着雪茄和威士忌的余韵,拂过她敏感的耳廓,这曾经让她心猿意马的气息,此刻只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谁给你的权力,单方面叫停?”
“你混蛋!”林栖气得浑身发抖,血液一股脑地往头上涌,那些被精心教养了二十年的礼仪和克制,在极致的屈辱面前碎得干干净净,“你以为你是谁?执掌生死的上帝吗?我的人生凭什么要你批准!我告诉你,我不愿意!过去是瞎了眼,现在看清了,以后更不可能!我看见你就……”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间碾出那两个字,“恶心!”
“恶心?”贺疏影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状,眼底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也彻底冻结成万年寒冰。从未有人,尤其是这个曾经看他一眼都会脸颊绯红、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林栖,敢这样当面、如此激烈地辱骂和否定他。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窜起,瞬间烧断了他名为理智的那根弦。他手臂猛地发力,将她往自己怀里狠狠一带——
“呃!”林栖猝不及防,额头重重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鼻尖瞬间被那他熟悉又陌生的、带着冷冽木质香的气息充斥,这味道曾经是她的迷药,此刻却成了最烈的毒药。她像一只被彻底激怒、濒临绝望的幼兽,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手肘、膝盖,所有能用的地方都成了武器,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耻辱的怀抱。
“你干什么!放开她!”陈序再也看不下去,猛地站起来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拉贺疏影的手臂。他虽然被对方那骇人的气势压得心慌气短,但保护林栖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贺疏影连眼风都没扫过去一下,仿佛陈序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蚋。他只从薄唇间冷冷地碾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滚。”
他身后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健硕的男人,一左一右,像两堵密不透风的墙,瞬间拦在了陈序面前。他们的眼神漠然,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冰冷警告。陈序被那无形的、沉重的压力钉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拳头攥得死紧,青筋暴起,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贺疏影!你这是绑架!放开我!”林栖被他铁箍般的手臂死死禁锢在怀里,所有的挣扎都像是撞在铜墙铁壁上,徒劳无功,只换来更紧的禁锢和手腕上钻心的疼痛。屈辱和绝望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防线,汹涌地漫上眼眶,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倔强地仰着头,不让那示弱的液体落下,只是用燃着火、淬着冰的眼神死死瞪着他。
“绑架?”贺疏影低头,看着怀里这张因为愤怒和挣扎而染上不正常红晕、眼角湿润、唇瓣被咬出深深齿印,却比记忆中任何精心装扮的时刻都更加鲜活、更加触目惊心的脸,心底那根名为“失控”的毒刺又狠狠地往深处扎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搅痛。他凑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切割着她最脆弱的神经:
“林栖,摆正你的位置。”他的声音冰冷而残忍,带着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绝对力量,“也想想林氏企业,想想你父亲如今焦头烂额的模样。”他顿了顿,满意地感受到怀里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如铁,“你的‘自由’,从你姓林、答应联姻的那一刻起,就不属于你自己了。以前没有,现在……更不会有。我说了算。”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血淋淋地剖开了林栖一直试图用忙碌和伪装的坚强掩盖的现实伤疤,将她刚刚搭建起来的、脆弱的立足点和可笑的希望,彻底击碎,碾落成泥。家族,是她永远无法真正摆脱的原罪和枷锁。
林栖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瞬间投入液氮的石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是啊,她可以不管不顾,可以在这里跟他鱼死网破,可爸爸呢?妈妈呢?林家上下那么多依靠公司吃饭的人呢?贺疏影有的是手段,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林家为她的“叛逆”和“不识抬举”,付出百倍、千倍、她无法想象的惨痛代价。
看到她眼中那簇不屈的、燃烧着的火苗骤然熄灭,被一种死寂的、灰败的绝望之色彻底取代,贺疏影心底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异样悸动,但那感觉稍纵即逝,立刻被更汹涌的、掌控一切的冷酷浪潮彻底淹没。
他不再给她任何反应和挣扎的时间与机会,手臂强硬地圈住她纤细的、微微颤抖的腰身,几乎是半抱着,将她强行带离了这片曾给予她短暂安宁和烟火气的方寸之地,朝着那辆停在暗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黑色宾利走去。
“贺疏影!你放开!你不能这样!混蛋!放开我!”林栖徒劳地踢打着,脚上的帆布鞋在粗糙油腻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指甲在他价值不菲的衬衫手臂上留下更多凌乱的、带着她绝望印记的划痕。声音里带着崩溃的哭腔和彻底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周围有食客停下筷子,好奇或惊惧地张望,但在黑衣保镖冷漠得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视线扫过后,都纷纷胆寒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面前的食物,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惹祸上身。
她被几乎是粗暴地塞进了宾利宽敞却无比压抑的后座。真皮座椅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贺疏影紧随其后坐了进来,“嘭”地一声关上车门,沉重而决绝的声响,如同墓穴封土,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她刚刚触摸到一点温度、看到一丝微光的世界。
车内,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闷热潮湿形成两个极端。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林栖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和她因为剧烈挣扎而尚未平复的、急促的喘息。
贺疏影没有看她,甚至没有整理被她抓皱的衣袖,径直对前方低声吩咐,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开车。”
车子平稳地启动,如同暗夜中滑行的幽灵,无声地汇入车流。
林栖蜷缩在宽大真皮座椅的角落,尽可能地远离他,将滚烫的、布满泪痕的脸颊贴上冰凉的车窗玻璃。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决堤,迅速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依旧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火辣辣的刺痛,那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提醒着她反抗的徒劳和现实的冰冷坚硬。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勇敢,可以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风雨。她以为自己已经筑起了足够坚硬的壳。可当贺疏影真正降临,用他绝对的力量、权势和精准拿捏她软肋的冷酷,毫不留情地碾压过来时,她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坚强和独立,在真正的、蛮横的力量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脆弱得像一张浸了水的薄纸。
刚刚在心底点燃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名为希望和新生的火苗,在这一刻,被无边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
而贺疏影,靠在另一侧的车窗边,看着窗外流光溢彩、飞速倒退的陌生街景,侧脸线条绷得如同冷硬锐利的石膏像。他烦躁地扯了扯原本一丝不苟的领口,解开最上面的那颗纽扣,仿佛这样才能呼吸到一点稀薄的空气。胸腔里堵着一团躁郁的、无处宣泄的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灼痛不舒服。他找到了她,抓住了她,重新将她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可为什么,看着她此刻缩在角落、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破碎、绝望的模样,他心底没有半分预期中狩猎成功的快意和满足,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沉甸甸地压在心上,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甚至……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这场狭路相逢的对抗,没有胜利者。
只有更深、更乱的纠缠,和弥漫在豪华车厢里、浓得化不开的压抑与绝望,以及,悄然改变的情感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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