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霄的手常年练剑,虎口一直有茧。
和他牵手并不舒服。
但是他方才的心声又着实让人感动,所以方珩便由着他去。
方珩不知道沈怀霄到底怕不怕疼,但是那个人小时候就容易受伤。
区别于方家的儒雅风流,沈家的武学一脉相承,祖辈格外重视,特别是到了沈怀霄这一代,似乎分外严厉。
方珩每次都看到他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你还好吗?”“疼不疼啊?”“我去拿点药给你涂好吗?”
不管方珩凑上去说多少好话,沈怀霄都不搭理。
问得他烦了,才会回一声:“不用。”
他似乎已经习惯,并不把受伤当一回事,嘴巴抿成一条线,忍着也就过去。
每隔一段时间,各世家大族都要拉孩子出来比试比试,来增长大人的虚荣心。
沈怀霄自然被推在最前面。
而方珩想不露面便可藏起来。
他过得是同龄人里最轻松的,双亲几乎放养着他,只要他健康开心地长大就已知足。
在一群同龄人当中,他又最仰慕沈怀霄这个小哥哥。
可能因为沈怀霄总被长辈夸赞,又可能只是因为长得好看。
他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着沈怀霄跑,沈怀霄不爱说话,他就一直乐此不疲地自说自话。
时间久了,沈怀霄也从面无表情开始变得会笑。
只是他似乎占用了沈怀霄太多时间,导致沈家长辈有些不开心。
他们禁了沈怀霄的足,方珩就教他偷偷溜出来。
结果被发现了,沈怀霄被沈家夫妇拎起来便是一顿打。
方珩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打骂的声音,却听不到沈怀霄的哭声。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沈怀霄哭过。
这天夜里,方珩偷偷翻墙进去看他,发现沈怀霄孤伶伶地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发呆。
他身上裹着纱布,银色的月光映出他白皙的脸,整个人好像一碰就会碎。
见到方珩来了,他的眼睛瞬时变得亮亮的,邀人坐过来。
方珩小心翼翼地用手去碰他身上的纱布,却见得那里头还会洇出血。
可怖的红色四散开来。
“疼吗?”
方珩吓坏了,眼眶里兜着泪,颤着声音问。
谁知沈怀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泪开始扑簌簌往下掉,任凭他怎么去擦都擦不完。
那一晚,他们是相拥而睡的。
在很久的后来,沈怀霄告诉方珩,他的双亲从来只会问他功课完成了没有,却没人顾及他的感受。
只有方珩,会问他一些傻兮兮的问题。
疼不疼,开不开心,想不想要。
于是从很小的时候,沈怀霄的世界里便只有方珩是有温度的。
*
在洪家的之后几日,二人各尽其责,每每相见,都十分默契地装不认识。
可是方珩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他发现沈怀霄心中那串令人在意的数字每天都会按时出现。
昨日是“3682”,今日是“3681”。
数字在逐日递减,然而每天又只会出现一次。
是在计算日子吗?
是在倒计时什么呢?
方珩的脑海中一瞬间冒出许多千奇百怪的想法,都被他一一否定。
这样想下去是没用的,他得去试探一下本人。
这日,是沈怀霄留府查案的最后期限,洪府特意为他举办了一场饯行宴。
方珩上好了工,早早来到西厢的庭院守着。
清晨的微光透过萌芽的绿叶,斑驳地洒落在他抬起的手掌,他眯着眼望了会,又百无聊赖地低下头踢起石子。
不经意间抬头,便瞧见拉开门扉欲出的沈怀霄。
他的发梢尚且还悬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稀碎的光,双眸明亮,眼角上扬,带着几分晨起的慵懒看向方珩。
【3679。】
方珩心头猛地一惊,发觉他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点。
这个数字,往往出现在沈怀霄见到他的下一秒。
难道...和自己有关?方珩疑虑更深。
“这么早,有事找我?”
沈怀霄的薄唇似笑非笑,看上去心情极好。
方珩看着他,不自觉愣了神,一股热意悄然爬上耳根。
这家伙难不成刚刚才洗漱完?
不及他多想,沈怀霄便已裹挟着一股沉香味来到他的面前。
“怎么不说话?”沈怀霄俯身到他耳侧,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
方珩如梦惊醒,退开半步:“今日你便要离府了。”
“嗯。”沈怀霄的声音闷闷的。
“之后有何打算?”方珩问完,又试探性地加上半句,“是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办吗?”
沈怀霄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打算继续查这个案子。”
“目前做的便是最要紧的事。”
方珩见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有些着急:“那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关于倒计时什么的?
沈怀霄显然会错了意,一把上前抓住他的手腕,目光深如幽潭:“保护好自己,我会再来找你。”
罢了。方珩心如死灰地点点头。
没想到下一秒却被沈怀霄拉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抱得太紧,鼻尖充盈着那股幽深的香气。
沈怀霄伸手抚上他的后脑勺,顺着一遍遍地摸:“别难过,我会很快回来。”
好吧。方珩感觉不必再问了,有点鸡同鸭讲。
不过这样被抱着也挺舒服的。他这么想着,竟也没有想要挣开。
他将一切归功于沉香的效果。
走出西厢庭院去赴宴时,方珩余光瞥见有护卫守在暗处。
本来没什么,这是指挥使身旁的贴身护卫的职责所在,可他听到了他们的心声:
【怪不得大人让我们守好院门。】
【之前大人总嫌沉香味浓,来这洪府后居然还让加量,我大概懂了...】
【哥几个得识相点,今个就去把耳塞备好,以备不时之需。】
方珩的脸蹭地红了,疾步走过。
这场假惺惺的宴会倒还像样地摆了些美酒佳肴。
只是洪家小人的嘴脸很快就藏不住了。
酒过三巡,洪明轩突然端起酒杯,阴阳怪气地对沈怀霄道:“沈大人,这几日在我洪府可还住得舒坦?”
“可惜啊,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看来这方家的案子,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破的。”
周围的洪家子弟也跟着哄笑起来。
特别是洪泽,早没了那一晚的卑恭,满脸是有靠山的嚣张。
方珩忍无可忍地捏紧了拳头。
虽然他找到了父亲留下的信笺,但是这样机密的线索,断是不能与洪家共享的。
只能吃哑巴亏。
他恰好站在沈怀霄的对面,稍一抬眼,便能望见那人笔挺的上半身。
沈怀霄面色阴沉,出口的话仿佛淬了冰:“机密案件的进展,又怎能让你们知晓?”
“哎哟!”洪泽故作夸张地拍了下桌,“大哥,你听到了吗,他的意思是什么也没有查到啊!”
又是分外嘈杂的笑声。
沈怀霄抿紧双唇,每一下呼吸都如此沉重,可却别无他法。
方珩熟悉这个表情。
从小到大,沈怀霄都是这样忍过来的。
可是他忍不了了!
他猛地冲到桌旁,从怀中掏出厚厚的银票和账册,重重地摔在桌上。
几乎是瞬间,洪泽的表情便凝固了。
“我倒是有些东西想请沈大人帮忙看看。”比起方才的行为,他此时的语气倒显得格外冷静,“这些证据,是否足够新立一个洪家的案子。”
沈怀霄速度极快地将纸张翻阅完,脸色冷峻又漠然:“洪明轩,这便是你口中的世代忠良?”
他甩着数额巨大的银票,又指向收支明显失衡的账册。
“怕是到你这里,便全都废了。”
“如若被你黄泉之下的父亲知晓,你猜,他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洪明轩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抓住洪泽的衣领,怒喝道:“那些东西为什么会在这个贱种手里?!”
洪泽神情慌张,心虚地不敢直视兄长:“大、大哥,我怎会知晓...”
没想到洪明轩直接给了洪泽一个响亮的耳光。
方珩避之不及地后撤几步,被从一旁伸过来的手拉了过去。
等再反应过来,已经站在了沈怀霄的身边。
他们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本来方珩还在为冲动行事而内心打鼓,但在望见沈怀霄安抚的目光后,便放松了不少。
被打的洪泽震惊地捂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洪明轩倒看起来有几分痛心疾首:“你一直以来干的什么勾当,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方珩挑了挑眉,乐得看戏,想来这洪明轩没了他法,只能将锅甩到洪泽身上,撇清自己。
要不是他前一日瞧见洪泽去洪明轩书房行窃,他还真可能会信。
他也庆幸自己前两日闲来无事,去洪泽那边取来了证据。
洪二公子藏匿东西的本事没有他哥强,不多时便被他搜刮了个干净。
他分析猜测洪家定有贪污军饷、欺压百姓的可能。
洪明轩占着父亲的爵位却未曾继承衣钵,甚至往反方向行,是忘本。
而那可悲的洪泽,窃取银两去花天酒地,是败家。
谁知最后小弟还要被大哥强行安上所有罪名。
真是一出烂戏。
沈怀霄懒得再看,不慌不忙地起了身:“你们两个,有些话,留到刑部大牢再说吧。”
闻此言,洪明轩忽然又发了狂,见沈怀霄孤身一人,恼羞成怒:“你听信这个贱种的话,想要玷污我洪家清誉,来人啊,给我把他们拿下!”
霎时,洪府的家丁手持棍棒冲了进来,将方珩和沈怀霄团团围住。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怀霄的表情却未曾起过波澜,只从齿间泄出一声冷笑:“洪明轩,你以为我会没有防备?”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喊杀声响起,提前埋伏在洪府周围的士兵尽数冲了进来,将洪家众人一秒制伏。
洪家的把戏耍完了,也输得彻底。
被士兵们押解着带走时,洪明轩的嘴里还在不停地叫骂,但已无济于事。
经此一役,方珩自然无法再做洪府的下人。
他站在洪府外,望着曾经的方家府邸,心中五味杂陈。
沈怀霄安静地陪伴在侧,沉默许久。
直到方珩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子,沈怀霄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之后...有何打算?”
他刚欲接话,沈怀霄却抢先夺过话头,显得尤为急切:“要不要和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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