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击成功后的第三日晚,长公主府一改往日的沉寂,花厅内灯火通明,设下小宴。
凌婉做东,邀请了几位在朝中坚定支持她的官员,算是庆功,更是稳固人心。席间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奕,户部右侍郎赵文正,以及刚官复原职、脸上还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神采的工部郎中杜衡。
沈砚作为驸马,自然也在座。
他与凌婉分坐主位,彼此之间话语不多,但偶尔的眼神交汇,或是凌婉提及某道菜色时,沈砚会自然地将其转到她面前的小碟中,动作流畅,看不出半分刻意。
落在几位官员眼里,便是长公主与驸马关系缓和、渐入佳境的信号,这让他们心中更多了几分安定。毕竟,驸马身后站着安远侯府,即便没落,在军中亦有些香火情分,总是份助力。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杜衡激动地起身敬酒:“殿下,此次若非您力挽狂澜,揪出周廷那等小人,下官只怕……唉,多谢殿下!”他一饮而尽,眼圈有些发红。
凌婉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语气平和:“杜大人言重了,清者自清。日后工部事务,还需你多多费心。”她目光扫过众人,“今日小聚,不谈公务,诸位尽兴便好。”
话虽如此,几杯酒下肚,话题还是难免绕回朝堂。赵文正捋着胡须,摇头叹道:“王崇此次吃了这么大个亏,闭门思过,怕是憋着更大的坏水。殿下,我们仍需小心。”
李奕较为持重,点头附和:“不错。尤其是吏部考功司之权虽暂卸,但其根基未动,爪牙遍布各部,不可不防。”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一位姓钱的礼部员外郎,似乎多喝了几杯,脸色酡红,大着舌头插话道:“说起王崇……嘿,诸位大人可知,听说他府上这两日不太平?”
众人目光被他吸引过去。钱员外郎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听说……不知怎么搞的,他府上采买的一批上好的羊肉,竟被人做了手脚,府里好些人,连带着王崇本人,都……都闹了肚子,跑了好几趟茅房,据说王崇气得在府里跳脚,直骂厨子,却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噗——”有人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李奕和赵文正对视一眼,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但更多的是疑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恶心王崇?
唯有坐在凌婉身侧的沈砚,执筷的手微微一顿。他眼角的余光极快地瞥向身旁的凌婉。
她正端着茶杯,垂眸吹着浮叶,侧脸线条平静无波,仿佛根本没听见钱员外郎的话。但沈砚却敏锐地捕捉到她唇角那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带着点孩子气得逞般的弧度。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
宴席散后,送走诸位官员,已是月上中天。府中恢复了宁静。
凌婉带着些许酒意,由侍女扶着往寝殿走。刚到殿门口,却见沈砚站在那里,月光洒在他月白色的常服上,衬得他身形清寂。
“殿下。”他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
凌婉心意微动,挥退侍女,看着他:“驸马有事?”
沈砚上前一步,距离拉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清冷的梅香。
凌婉自幼没有用熏香的条件,久而久之也就不喜各种香,任何香味在凌婉鼻子里都是“有歹人想害本宫”,故而沈砚很少在凌婉身边闻到什么味道,这一丝气味怕是足够让长公主殿下挠心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压抑着的火气。“王崇府上泻药的事,”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是你让人做的?”
甚至连尊称都不用了。
凌婉挑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还直接这样来问。
她也没想否认,坦然道:“是本宫又如何?小小惩戒而已,又没真要他的命。他让本宫不痛快,本宫让他拉几天肚子,扯平了。”
她语气里的理所当然,让沈砚一时气结。他看着眼前这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艳,却也带着一丝桀骜的脸,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殿下!你……你可知此举有多冒险?若是被查出来……”
“查出来?”凌婉嗤笑,“本宫做得干净,他查不到。就算查到,区区泻药,他能奈我何?难不成还敢以此参奏本宫谋害朝廷重臣?”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嘲讽,“他王崇不是最擅长罗织罪名吗?这次也让他尝尝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凌婉出了气,也不跟沈砚计较这质问的话,正直的探花郎怕是看不上这些下作手段的。
沈砚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底那股火气蹭地往上冒,夹杂着担忧和后怕,还有一种……极其荒谬的、想笑的冲动。
往日在府中常听市井故事,最地痞的无赖也就往别人饭中吐口水以此来报复了,沈砚还记得故事中无赖最后让人打断了腿。
他几乎是咬着牙道:“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王崇及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我们刚扳回一城,正该稳扎稳打,暗中积蓄力量,岂能因一时意气,行此……此等孩童泄愤之举?若打草惊蛇,引来他们更疯狂的报复,之前种种岂不前功尽弃?”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气更是从未有过的急切。
凌婉被他这么一说,尤其是那句“孩童泄愤”,刺到了她。她能走到今天,背负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何时被人如此形容过?
她猛地抬头,盯着他,眼神锐利:“忍?沈砚,本宫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是靠着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宫里的冷眼,朝堂的明枪暗箭,本宫忍得还少吗?!”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有些尖锐,带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她费劲千辛万苦爬到今天,就是要人对她不敢指摘,旁人不能,沈砚勉强能,但是也要做好接受长公主怒火的准备!
沈砚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委屈和倔强,心头那点火气忽然就散了,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种被他气笑了的荒谬感:“对,你说得对,你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他顿了顿,看着她微怔的表情,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和了解,“可那都是大事,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忍。偏偏是这种小事,这种让人憋屈又无可奈何的恶心人的小事,常人或许权衡利弊就忍了,你却不能忍。我还不知道你吗?”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凌婉的心尖。她愣住了,看着沈砚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无奈又有些好笑神情的脸,一时竟忘了反驳。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像……真的很了解她?
两人就这样在寝殿门口的月光下对视着,气氛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伴随着器物落地的轻微声响,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两人同时转头望去,是负责收拾花厅残席的两个小侍女,似乎被他们的对话惊到,打翻了手中的托盘。
沈砚立刻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模样。
凌婉也迅速整理好心绪,淡淡道:“夜深了,驸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不等沈砚回应,便转身推门进了寝殿,动作快得有些仓促。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合上的殿门,良久,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而寝殿内,凌婉背靠着门板,手按在有些发烫的脸颊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砚那句“我还不知道你吗”,心绪久久难平。
就在凌婉于寝殿内心绪翻涌之际,方才花厅夜宴上,那位醉酒的钱员外郎被同僚搀扶着出府,嘴里还兀自嘟囔着:“嘿……王崇拉肚子……活该……你们是不知道……我有个远房表亲在刑部当差,他说……说赵铭死前,好像……好像迷迷糊糊喊过……喊过‘陈王’……”
搀扶他的李奕脸色猛地一变,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喝道:“钱大人!你喝多了!胡言乱语什么!”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才赶紧拉着迷迷糊糊的钱员外郎快步离开。
然而,这句未能完全被捂住的醉话,却如同一点星火,溅入了深秋的枯草原。
远处,隐在廊柱阴影下的凌婉心腹侍卫,默默记下了这句话。
片刻后,这条信息被无声地递送到了凌婉的案头。
正准备卸妆安歇的凌婉,看着纸条上那简短的一行字,瞳孔骤然收缩,拿着纸条的手猛地收紧。
陈王?
那个早已不理朝事、长年称病、在她记忆中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温和孱弱形象的皇叔凌铎?
赵铭临死前,喊他的名字做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若是这样,那前世很多事,便有了不同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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