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穿林度石,展眼来到四合院,刚到暖阁门外,便闻得一阵饭菜香,再往前移步,远远见着一个身着灰色缎面锦袍,年过花甲,两鬓如霜的男子负手立在门口。
外祖父也曾是行军打仗之人,身形高挑,仪态威严,且一贯喜行不怒于色,见了他们,也只是扯着唇笑了一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筝筝回来了。”
“外祖父。”长鸢也叫了一声。
又迅速将目光移到她右边萧子新身上去,目光有所迟疑,旋即两步走上前,又把他仔仔细细端望了一遍。
萧子新见他走上前,立即躬身作揖道:“陈老将军。”
陈老双目闪烁,似有几点泪光,他这个外孙女婿,本是他老战友的孙儿,其人品样貌他一向是知道的,眼下一看,果真与他老战友的儿子萧融出得一般无二,又具有他母亲的美貌,原先他一向满意长鸢与他的婚事,只是前些年听说他被折磨成残疾,心中稍有感慨,却也不好再推脱这门婚事,不知道的,还说他陈家背信弃义。
只是要苦了他的长鸢,下半辈子,为了他们一个义,要嫁给一个半身不遂的人,然而今日见着,萧子新的双腿竟不似传闻中那般,才问道:“子新,你的腿......。”
萧子新被他看着,自然明白他想什么,便解释道:“多谢陈老将军关心,子新早已寻得名医,治好了我的腿,这双腿虽不如从前,但已经大好了。”
两人一边闲说,一边往暖阁里走。
刚进了暖阁,里边扑过来一阵热气,丫鬟们也上前来,接过长鸢刚解下来的斗篷,退道身后去。
这边蒋舅母也才将一身羽纱缎子解开,笑着看向长鸢,还拿手指了指萧子新:“你看看,自家的夫婿,管太爷叫什么,一口一个老将军,叫得那般见外,你是不是没教过他。”
说完了才将羽纱缎子递到丫鬟手里。
这一番话,立即叫所有人都笑出了声。
长鸢就知道,新婚的夫妻见了生人,必定是要被众人调侃上几句的,只因外祖父严肃,外祖母内敛,家中唯一一个来事的便是舅母了。
长鸢也不怪她,只一时红了脸,不经意和萧子新对视了一眼,这一对望,脸上更烫了。她立即转开眼,翻过手背,双手贴着脸颊,做女儿害羞状:“舅母。”
似有一些撒娇。
这番老夫人才上前笑道:“我们筝筝自小就是害羞的,还记得,她十二岁时,她舅母送她一件薄纱睡衣,她嫌弃太透,不肯穿,说那不是正经家女儿穿的,性子也不知道是从了谁,如此板正,比我这个老人家还古板呢。”
这话是向着萧子新说的,萧子新听了,也是跟着笑起来,转而看向苏长鸢,轻轻挑了挑眉。
原来,他的夫人小时候就是个老古板,不解风情。
长鸢他看得不自在,更羞红了脸:“外祖母也是的,拿我小时候的事来取笑,更何况那件水衣本就不适合小姑娘穿。”
嘴上闹着,心中却是开心的,她到了外祖母家,才像是真的回了家,做什么都自在多了。
那萧子新也迎合她,转而看向老夫人:“是小婿的错,我本大长鸢整整七岁,哪里是她来教我,该是我教她才是,外祖母,外祖父,舅母,小婿有礼了。”
这番说笑着,舅母又说饭菜该凉了,快些吃些,众人这才落了座,她们落座正厅,随行的丫鬟侍卫婆子等则落座偏厅,一行人吃饭,惧不多言。
长鸢看了一眼桌上摆设,这边虽不及长安,但鸡鸭鱼鹅应有尽有,也能看见烤狍子肉。陈家虽然有所落败,但是在吃食上倒没亏欠过。
外祖母、舅母,不停往她碗里夹菜,不乏她最爱吃的糯米糕,一面又劝着萧子新吃菜。
众人都客客气气,说一些长安发生过的事,但绝不说平溪的事。
长鸢也不着急问话,只夹起菜来,轻咬一口糯米糕,这糯米糕入口软绵,回味香甜,依旧是前世的味道,她不忍又多咬了几口,一饱口腹之欲。
只是心中忽然纳闷,为什么糯米糕是前世的味道,鸽子汤就不是了?
这个念想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其他的思绪涌来,犹如潮水将它掩盖住。
饭吃到一半,她才似是无意提到:“舅母,怎么不见舅舅和表兄,他们去哪儿了?”
话音刚落,外祖父、外祖母、舅母,都不约而同地迟疑了一瞬,不过那一瞬十分短暂,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她舅母望了一眼老夫人,老夫人又看陈太爷,陈老继续捡着面前的菜,却没有往嘴里递,只是放在面前的茶碟里,像是在挑鱼上面的刺。
他埋着头道:“快年关了,你舅舅和你表兄有事,得到明日才回来。”
她舅舅乃平溪令,掌平溪县城一方百姓安危,算南疆边境大吏,年关近了,想来周边各种事务繁杂,一时到乡绅各地,自然也是回不来的。
表兄去年会试中贡,系前十三甲,正准备着明年殿试,所幸也跟着父亲去体察民情,对殿试有所帮助,一时也没回来。
只是体察民情吗?长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又说道:“他们去了哪儿,城内还是城外,明儿我也好过去看看,与他们见上一见。”
她这般殷切主动,却也没等到具体的回答。
蒋舅母笑道:“你哪里能去的,他们去的都是田野乡间,你这一身锦缎鞋子去了,还不糊上一身泥,你自不用管他们的,他们忙完了便会回来,哪里就见不着了呢。”
长鸢知她在故意推诿,便也笑道:“是了,怪我太过挂念舅舅表兄,一心想见他们来着。”
她舅母却说:“别说是你想着你的表兄,你表兄也时常念着你,想着你什么时候和谭九回来,要么就是他赶紧去,恨不得马上就插一双翅膀,到长安城去看你们呢。”
听到这,萧子新在一旁缓缓搁下筷子,轻敛了眉。
苏长鸢并未注意到他,只笑着答:“表兄还是这么不着调。”
两边说笑着,蒋夫人却见萧子新面色暗淡,又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登时恍然大悟,光顾着说长鸢和微远了,一时没注意到他,且他一定是误会了刚刚的话,才会这般模样,便大笑着说道:“外甥女婿怎么不吃菜了。”
萧子新被她叫住,立时回味过来,这里是家宴,万万不可将思绪挂在心头,便笑着答:“小婿吃好了。”
她又笑着指着苏长鸢:“你家媳妇和我的儿子原本是自小长在一处的,就跟亲生的兄妹没什么区别。”
萧子新愣了一瞬,方才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并不再多说话。
蒋夫人见状,立即松口气,又转而看向苏长鸢:“对了,你们成婚也该有一年了吧。”
长鸢摇头:“不足一年,得过了明年春日,才足一年呢。”
这番话说话,蒋舅母迟疑了一会儿,又转而向老夫人说了些什么。
长鸢一概不知。
不一会儿,两道目光齐齐朝她与萧子新二人望来,老夫人先开口了:“既是成婚半载有余,也该要个孩子了。”
舅母从旁附和:“就是,你现在年纪小,恢复也早些。”
苏长鸢登时耳根子烫起来,这做女儿的,自打及笄,便会有人上来问亲事,亲事一成,就望着生孩子,孩子生了,又望着别的什么,总归是一只望啊望的,没个消停。
她知道这是惯例的事,便也没恼。
且萧子新身上还身患不举之症……不对,等一等,他双腿既然没残废,是骗人的,那他的不举之症,也是骗人了咯?
脑海里似乎有一道白光闪过,贯穿脑海,有什么东西通了,耳里也生起阵阵嗡鸣,扯着太阳穴也突突跳起来。
他到底有没有……。
这般想着,忽觉身侧贴过来一人,声音清冽在耳旁响起,他说道:“孙儿谨记外祖母、舅母的嘱咐,一定不辱使命,早早把这事提上日程。”
好一句不辱使命。
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若是不举,则是为自己找了借口,可若是……他没有那个毛病,那他这句话什么意思,从前被问到生子一事,他都只会称还不是时候,或是还在养身体,这会怎么就提上日程了。
待晚膳过后,舅母叫丫鬟们扯去餐食,外祖父先行离开,外祖母与舅母拉着她们闲话了几句,直到夜里外面飘起了小雪,才肯叫他们离去。
离开前,外祖母还不忘嘱咐丫鬟婆子,把她俩屋子里的炭烧旺一些。
言下之意,其心可鉴。
苏长鸢也不好辩什么,只乖巧着,与萧子新同撑一把油纸伞,在小雪里走了五百来步,一路无话,仅有两人的呼吸在伞底下交织不清,眨眼到了杏香院。
院子里婆子丫鬟早已备好了热水,一共有两处,男浴女浴分开。她便像是上了枷锁,被几个丫鬟簇拥到女浴里去沐浴。
累了好几日,从未吃好洗好睡好过。
苏长鸢进了浴房,见浴桶里热水氤氲,水面漂浮几点玫瑰花瓣,香气馥郁,她便很快扒了精光,迈腿入水里,她缓缓蹲了下去,听得一阵水响,整个人泡在温热的水中,她舒缓着气息,靠着木桶边缘,一丫鬟上前来拆她头上的珠钗步摇,替她洗涤乌发,另一丫鬟则替她抹肩擦背。
待沐浴完,她又乖巧起身,任由人将她身上擦拭干净,替她换上了水衣。
一切本井然有序,再平常不过。
谁知苏长鸢出浴房门,恍然间,见门口立着一架落地穿衣镜,她刚好站在镜子旁边,将镜子中的人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她惊地呼了一跳,忙抱住双臂,低头去看,且见自己身穿一缎半透明的青雪白披帛,一截藕粉抹胸香缎,雪脯呼之欲出。
“怎么穿成这样,不成不成。”她转头推进浴室,朝着两丫鬟:“可还有别的衣服没。”
两丫鬟面面相觑,摇摇头:“苏夫人,这是最为普通的水衣,其衣料柔和帖服,是哪里不成了呢?”
哎,这衣服,就是她从前不愿意穿的,从前她小,不喜欢穿是正常的,现在她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夜里要与萧子心宿在一个被窝里,她难免会不自在。
但是转念一想,这衣服想必是舅母好心想赠的,若是不穿出去,一则伤了舅母的心,二则丫鬟们也不好交差,三则,她与萧子新假夫妇的关系容易被识破。
罢了。
她打发了丫鬟们下去,径直拽入卧房。
刚一打开垂花帘,便觉得一股热气将她侵袭,这房子里炭火烧得实在旺了些,她浑身热了起来,一时忘记去找衣服遮蔽身体。
刚坐到床上,便听得另一方传来阵阵水响,她竖着耳朵倾听,一阵窸窣的衣料声音也传了过来。
料想是萧子新出浴了。
她提着一口气,捡起白蝶扑花引枕头靠在腰间,歪在床尾,时不时注意着那帘子后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拽过来,热气循着帘子也跟着飞了起来,萧子新打开帘子,斜出身来,他身穿一月白纱缎水衣,头发玉冠已经撤下,仅用墨绿色的头绳在发顶松松挽了半马,看上去舒适慵懒,眉眼更具冷清,他在门口稍站一站,便慢悠悠晃到床边来。
萧子新从下往上轻扫,见她双脚穿了云纱袜,一件垂地的半透明葱段外衫,内衬着粉色抹胸,一头乌黑的长发分成两段,遮挡在胸前,身子半歪在床榻,一语不言,眼波流转。
他便到床头坐下,用锦帕擦拭尚未干透的头发,且不再看她。
苏长鸢感觉到床体轻轻往下沉了沉,身边有热气过来,挠的她心痒痒的,便又靠着床尾挪了半步。
两人自打婚后,极少同床共枕,现在又因为不可抗力因素,必须合在一间屋子里,倒是别有一番不自在。
“你习惯睡里边还是外边。”
从前,她们在长安的家不分里外,这里确实要分的。
她主动打破了尴尬。
萧子新并未抬头,答:“外边。”
她便嗯了一声,抬起双腿,不忘抱着玉枕,往里挪动着身躯。
他似看了她一眼,胸口此起彼伏,也跟着抬腿上床,掀开被褥,钻入被窝里。
她更不敢看他,只是面对着头顶床帐,徐徐躺下去。进了被窝,她才发现两人盖的是同一床被褥,拔步床又小,她轻轻一动,似乎能触碰到萧子新的手臂和腿,她下意识又往里挪了挪:“好热,外祖母把炭火也烧得太旺了些。”
她挪出被子外,与他拉开距离,一整条雪白的胳膊撂在外面。
萧起并未躺下,转头便见她这般模样,便也不心急,只是徐徐地整理着被褥,一面说道:“长鸢。”
“嗯。”她竖起耳朵,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顷刻神经紧绷,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几日他的言行便有那么几分意思,她不是少不更事的女儿,看一眼便是知道的。
但是,她很怕,为什么前世他视她如仇敌,这一世却……,她宁愿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闭上眼,声音变得十分清晰,他就像在耳边呢喃:“其实,今日外祖母和舅母所说,生子一事……我也是可以的。”
看吧,看吧,她就知道,眼下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落下来了。
她咬紧牙关,努力不颤抖道:“嗯,早该猜到的,你双腿既然没事,那个……自然也没事。”
说完,她感觉有一团巨大的影子靠了过来,眼前的红光被一块像黑幕一样的东西罩住,热浪席卷过来,她敛神屏息,开始攥紧床被,耸起双肩。
平静的呼吸之间,只听一只手在她寝被上摩挲而来,她似乎能听见静电在摩擦中冒出星点。
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快要跳出来了。
她险些弹起身来,大声叫不。
然而他的手并未钻进她的被窝里,携取她的温香,只是轻拽着她的被褥一角,将她撂在外边的胳膊遮了遮,又将被褥掖进她身下:“别贪凉了,等白日又要叫胳膊疼。”
说完,又回头熄了蜡烛,窸窸窣窣躺下来,和她一般,望着头顶的床帐发呆。
长鸢的心缓缓回落至心房,她睁开眼,见黑暗中徐徐冒着一层蜡烛的余烟,又是好笑,又是窃喜。
身旁的人翻过身背对着她,呼吸均匀,看模样是要睡了,是她想多了。
他原来不是那个意思。
她也翻过身去,将被褥往上拉了拉,不知道多久睡去,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鸡鸣了三声,外面几点光亮,透过窗格,落在两人地拔步床上。
长鸢被这一声鸡鸣闹得渐渐醒来,只觉得鼻尖抵到一块滚烫的绸缎,一股又一股梨花香扑入鼻腔,她轻轻睁开眼,睫毛轻扫着月白菱纱,眼前白茫茫一片,视线渐渐聚拢,清晰,一段比月菱纱还要干净的肌肤赫然映入眼帘。
仔细一看,那是萧子新半敞开衣领露出的肌肤。
而她的四肢正与他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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