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山茶

长鸢登时呆傻半晌。

心口也似一道泉水化开,在周身徐徐循环,灌溉至脑海时,五感愈见清晰,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逃,然而四肢仿若千斤铁,如何抬也抬不起。

这叫她想起从前梦魇时,脑海醒着,四肢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弹,她越是挣扎着想要起身,越是徒劳。

眼前便是这般困境,她的手脚因长时间搭他身上,已经软麻,只得等它们慢慢舒缓,她方可抽身离开。

就这样,她不得不与他面对着面,抬起头来看他。

他还未醒,睡颜沉静恬淡,眼睫浓密纤长,浓密的眼睫根部自然在眼睑上形成一条墨线,墨线微微挑起,为他原本清雅的面容添了几分痞气。

不过,他若是不笑的话,这种痞气就淡许多,甚至是没有。

比如眼前,他睡得安稳的时候,便只是清雅无双的。

他实在好看。

如此看着,窗外日头东升,几点光亮落于他鬓边,她被刺得双眼发酸,鼻尖微微一痒,顿时忍受不住,埋头在他怀里打了个喷嚏。

她在他怀里颤抖了一番后,只听头顶传来一阵叹息,徐徐抬头,见萧起敛了眉,睁开一双凤眸。

眼若点漆,猝不及防与她对视。

她忽然来了力气,双手双脚从他身上弹开,打了半个转,又面对着他坐起身来。

一时心怦怦直跳,耳鸣头晕的。

萧子新分明刚醒,却也像是猜到了什么,他扯着唇微微一笑,支着床坐起来,侧头看着她:“你怎么了。”

他揉着肩膀,鼻腔里似发出一声疼痛的叹息。

苏长鸢咽口唾沫,清了清嗓音,目光躲闪道:“我醒来的时候,为什么……在你那里。”

她也不敢说在他怀里,就这眼前这个地方,这个被窝里,说那些话,尽显暧昧了。

萧子新稍作迟疑:“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他说完很自然起身穿了鞋,坐靠在床边:“为何你几次三番,夜里睡不安稳,主动抱过来?”

几次三番?

苏长鸢凝望着他的背影:“你的意思是说,不止一次。”

他歪过头来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更是讶异,两人从前也算同床共枕过,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也就是说,我从前和你睡觉,都是抱着你的?

这话说出来,显得听者有心。

此时萧子新站起身,走到一面古铜雕螭落地穿衣镜前,捋了捋头发,他笑了笑:“是。”

她脸红耳更烫:“那你怎么不推开我?”

他摸着一把篦子,回身走到床边,凑过身来,刚好挡住她面前的一片光亮。

她的瞳孔在黑暗中越来越大,十分惊异,他挑起她一缕秀发,用篦子轻轻地篦着,一面道:“我为什么要推开你呢?”

他仿若听见苏长鸢嗓子里讶异地额了一声,整个人呆了过去,就像被定住了穴道,比方才还要出神,模样可爱。

篦子从她发根梳至发梢,带起了一阵电,把苏长鸢激了一下,她原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抢走他手里的篦子,说要自己来,便背过身去,不再与他搭话。

不过片刻,便有丫鬟婆子们敲门进来,伺候梳洗。

苏长鸢与萧子新梳洗已毕,便逶迤来到暖阁用早膳。

因她知道,从外祖母、外祖父以及舅母口里套不出有关平溪目前面临的困境,便

借带萧子新游玩平溪之由,早饭过后,两人便同乘一抬小轿,前往平溪闹市。

平溪路面不比长安,全是青石地板,路面偶有鹅卵石铺陈两边,马车滚过,带动一阵绞碎银子的声响。车也自然晃荡,晃得两个人在轿子中无法休息,只得面对面相互看着。

萧子新手执一把折扇,时而掀起帘子朝外一瞧,时而转过头来问她:“夫人要带我去哪儿游玩。”

苏长鸢清了清嗓音:“夫君喜欢什么样的风景,这里可以登高楼,可以坐船,还可以逛闹市,都可以。”

马车徐徐地晃,萧子新将帘子放下,转过身来:“出去看什么,玩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同游,若是和知己一起游玩,那路边的野花也是美的,若是和不对付的人出去游玩,或是自己一人游玩,就算看到大漠落日,海市蜃楼,也觉索然无味,颇有遗憾。”

苏长鸢只觉他话里有话,却不愿深想,只打岔道:“夫君见过海市蜃楼?”

他点点头:“在漠北的时候,见过一回,像是天上宫殿,里边住着神仙,热闹非凡。只是……这般好景色,没有一人分享,哪怕是见过,也没什么意思,今日夫人带我游平溪,改日,我便带夫人游漠北,说不定,可以见着海市蜃楼。”

是吗?恐要叫他失望了。

长鸢埋头不语。

马车又往前跑了二里地,终于徐徐停下来。

长鸢掀开帘子,朝外一望,见已经到了平溪衙门上,她勾起唇角:“到了。”

萧子新也顺着她看去的方便瞥了一眼,不由笑了起来:“夫人这是叫我来游衙门了。”

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倒是有几分歉意说道:“夫君,今日我还有事,不能陪你游玩,不过你放心,唐瑞叔是最为了解平溪的,他可以带你游玩,你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会为你讲解的,比我还要熟悉。”

唐瑞在前面牵着马,听她如是说,转头来微微冲她们一笑。

萧子新也不气,只是脸上的笑还未蔓延到唇角,便消失不见了:“夫人是要将我撇下。”

她抿起唇角,轻轻提着裙摆,不敢看他,转头欲要跃下马车。

刚到马车口,手腕却被一把握住,她整个人悬在车头,不上不下。

萧子新的手轻,并未握紧,只是轻轻嘱咐道:“一路小心,一会儿。”

她也不回头,只是嗯了一声,便挣脱了手腕,跳下马车,往衙门进去。

舅舅是新上任平溪令,要打听他的踪迹,便只有一个地方。

长鸢刚走到门口,便见两衙役上前问话。

她便自称家里的遭了小偷,借故要申冤,两衙役也不含糊,直说平溪令不在,又笑道,就算是在,这等小事,不必劳烦他,给他们说就行。

她见说不出话来,便从袖中掏出两锭银子:“多谢二位大人相告,这点小钱是让大人们买茶看戏的,不过还有一事,平溪令一向公务繁忙,不知是往哪里去了?”

这两人刚收了银子,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且平溪令在外行公务并不是什么秘密大事,便如实相告:“姑娘难道不知,城南灾民集聚,聚众闹事,已经好几日了,大人便是往那处办事去了。”

她陡然一惊:“平溪并无天灾,亦无蝗灾,好端端的,怎闹起灾荒来。”

那衙役一听,立即捂着嘴低声道:“说来你不信,都是长安城逃荒过来的。”

长安?萧鹿山?

她忽然想起,雪染曾说过,萧鹿山的灾民一路往南逃,想来是逃到平溪来了。

沉思片刻,她便谢过衙役,回身过来,打算往城南去。

城南与主城隔着一条河,需坐船过去。

苏长鸢与平溪一别两世,城内的主干分支道路,早已在记忆中模糊起来。

从前以为,住在一个地方十几年,这里的一街一桥,一湖一园,她都是十分熟悉的,哪儿是卖小吃的街,哪里是卖绸缎的,哪里的首饰最为新奇,哪里的戏好听,她以为她都会记得的,然而她的脑海一片空白,那些熟悉的街道、商铺、街上的人,就像烟雾一般散开。

好痛,她捂着脑袋,心想着,不管什么都可以忘记,但是平溪她不能忘。

这里是养她的地方,她怎么可以忘。

前世,赵烨带给她的痛,她都没有忘记,这些美好的东西,她也不该忘记。

她脚步虚浮,踩在每一片青石砖上,感觉四周的人群变成一条虚影,五颜六色,在她四周来去穿梭。

迎面走来一个挑着豆腐脑的游商,她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觉得他径直看朝她走来,扁担的一头撞击在肩上,她下意识往后倒去。

只见双袖扬起宛若两片云,面前一片空白,她看不见街道、房屋、人群、抑或者绿树,只看得见一片白惨惨的天空。

她闭上眼,那片白惨惨的天空也陡然不见,眼前一片漆黑。

紧接着,腰后一紧,她只觉得有人将她捞了起来,整个人停止下坠,跳出嗓子眼的心也慢慢回归到体内,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的味道,她轻启秋波,见一捋黑色的绸缎般的头发轻轻抚弄着她的脸颊,她顺着黑绸缎往上,视线中平凑出一抹完美的容颜。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心跳此刻又从身体里蹦出去,不知道在哪里。

萧子新抿住了唇,将她扶正。

她终于听见了声音:“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站直,看见游商也有了脸,他笑着致歉,又很快挑着担子离开。

苏长鸢走了一会儿神,回过头来:“你……不是去游玩了吗?”

他松开她的腰身,往后退了半寸,却也没拉开距离,他悠悠展开折扇:“府上事务繁忙,怎好叫瑞叔陪伴,眼下,我正独自游玩。”

她手指扣紧:“那我们还真是有缘,路上都能遇见。”

萧子新阴沉着脸:“没缘,我刚刚不是说了,一会儿见。”

说罢,试图用扇子敲她的脑袋,然而手举起扇子,又没敲下来,继而转身,拽步往前:“走吧,游船去。”

他怎么知道,她要游船?

定是他又偷偷打听她的事,阴魂不散。

罢了,本就甩不开。

她所幸与他并肩前行。

刚走到闹市处,前面站了一个不过**岁的小女孩,女孩穿着粉白小袄,头戴簪花,手里挎着一竹编篮子,篮子摆满了红梅、黄梅、白山茶、红山茶、紫色小菊,篮彩球等各种花朵儿,花瓣上滴露闪闪,像是新采摘的模样。

冬令时节花朵甚少,能采一篮鲜花也算着实不易。

小姑娘叫卖着,远远看见苏长鸢与萧子新,便满脸堆着笑走过来。

她一定想着他们是一对璧人,所以要缠着萧子新买花了。

苏长鸢提前预知,便很快从萧子新身旁闪开,提前迈了大步,距离他一丈之遥。

那小姑娘也瞪大了圆眼,粉雕玉琢的小脸闪过一丝讶异,不是一对璧人吗?

但也没转换目标,依旧朝萧子新面前走去:“公子,买一束花吧。”

此时,苏长鸢早已经走到前方,她停下来,远远看着两人的动静。

萧子新停下脚步,在花篮里挑选着,一面问她价钱。

继而选上了一朵开得红透的山茶,又从衣袖里掏出一腚银子,递给小女孩。

他看了看那朵花,在手里转了转,花瓣上的露水浅浅滑落,透出清香。他下意识抬眸,朝苏长鸢看去,两人还未对视上,苏长鸢便撇开了脸,转而往前飞奔离开。

他沉了口气,只得将花簪在自己鬓间,徐徐往前行走着。

苏长鸢怕他跟上,一路提裙小跑,不时转头看他,见那一朵鲜红的山茶已经簪到他头上,又松口气似的,自愧笑道,又不是给她买的,她担心什么,便放缓步伐,举头遥望。

他戴上那朵花,更显得面容温和,犹似好女。

他手指折扇,信步往前,不时,面前忽然窜出一个男子,身形与他不相上下,着蓝紫色锦缎,头戴玉冠,手掐着一段扳指,碧绿如湖,只是其举止虚浮,面容风流,笑吟吟堵住萧子新的去路:“公子。”

他抬眸看他头上簪的花,也看他。

萧子新踱步往旁侧移开,没去理他。

他又转到另一边,挡住去路:“公子,我见公子风流倜傥,欲邀请公子船,泛舟湖上、饮酒作乐。”

那萧子新紧了紧手中扇子,狠狠瞪他一眼:“走开。”

在远处看戏的苏长鸢偷笑一阵,又暗道此为良机,赶紧借着机会,甩开他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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