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青天白日,但天色灰蒙蒙的,地面泥泞湿滑,苏长鸢轻提着裙摆,处处小心,款款移步。
萧子新在身后跟着,仅与她隔着半步距离,生怕她一个不注意摔倒在地,便时刻注意着她。伸手虚虚地挽着她衣袖,但未接触她的肌肤。
所以她是感觉不到的。
她在前走着,时不时用手拨开向她伸过来的桑树枝丫,一面感叹:“奇怪,这里怎么好多桑树,从前断然是没这么多桑树的。”
萧子新不以为意:“这里名为桑榆村,自然多种桑树,哪里奇怪。”
她摇头:“你是不知道,这个村子虽然名为桑榆村,可从前也仅有百来颗桑树的,其田里,土里,包括半山腰上,都是该种水稻的种水稻,该种蔬菜的种蔬菜,或是一些中药草药……放眼看去,即便是冬天,那也是漫山遍野的绿,这会子走了一路,却只看见稀稀落落,边角边角的菜地,好是反常,寻常这些边边角角,才是种桑树来的。而现在反过来了,你看看,桑树都占了漫山遍野,不说十万颗,成千上万颗也是有的。”
说罢,将远处山上,近处的田里、土里,都指给他看。
萧子新举目眺望,目之所及,皆为桑台,有的长得稍粗大些,有的则像是新栽的,细弱扶柳,参差不齐。
“是有蹊跷,我虽不懂农桑之事,但见了眼前的景象,也觉反常。”
苏长鸢徐徐点头,刚要说些什么,便听见前方山洼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窃窃低语。两人大步往前,便见斜坡之下,一行衣着灰黑色葛布棉麻的人沿着狭窄的小道上来,他们手中捧着碗,有的拄着木杖,老人搀扶着小孩,男人搀扶着女人,源源不断地从山洼下那处临时搭建的救助灾篷里涌出来。
一个,十个 ,百个……依着次序,灾民就像溪水绵延不断渗出来。
或是见有人看着他们,他们也抬起头来,朝着山埂上一望。
见山埂上站立着一男一女,两人均是锦缎华服,肤色柔白,其行止动作从容舒缓,不似他们慌慌张张,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们身上,或破洞,或补丁,或脏污,他们头发凌乱,面色黝黑肮脏,饥寒交迫叫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顾及外表的体面。
他们朝她们投来目光,或羡慕,或妒忌,或敌视,但一个个都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径直从他们身旁路过,沉默不语。
苏长鸢仿若闻到了一股腐朽的气息,那是灾民身上掺杂的汗水或是疾病的味道,浓烈而刺鼻,眼里就像泼醋似的发酸,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看不清在她面前一一经过的脸。
前世,她从未见过这些场景的。
曾作为一国之母,她不明白百姓那般恨她,想她死,想看见她被砍头,一消心头之恨。那些曾经簇拥过她的百姓,也是在断头台前来看她笑话的百姓。
后面她才渐渐明白,若是她遭受饥寒与疾病,必定也会恨上位的那个人。
他们恨的从来都不是苏长鸢,恨的是皇后这一位置,准确地说,是恨只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叫百姓颠沛流离的那个人。
这一世,她虽然摆脱了那个位置,不该管老百姓死活的事,毕竟她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她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能力去摆平这一些事。
这些事情,本该交给那些在位的人去摆平,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但她却不受控制的难过。
看见别人过得难,她也会跟着难过。
鼻子不由一酸,泪花似雪滴飘落下来。
她感觉肩上有一温暖的手掌沉了下来,轻轻拍着她,又轻轻一声叹息。
她也不敢转头过去,不愿在旁人面前流露真情。
正不知如何自处时,且隐隐听见远处有人唤她,她轻轻搵干眼泪,抬头张望,不见有人,却又听见有人喊她:“表妹,表妹。”
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远处游龙般的人群中,一个衣着较为华丽显得极为出挑,他穿着青色缎面常服,头戴玉冠,身段高挑,面色俊秀,自人群逆流而上,脚步欢快轻盈,举袖挥舞,朝她奔来。
“表哥。”
长鸢稍作一顿,见看清了来人,便提起裙摆往前,也大步迈开,迎着他上去。
萧子新的手本落在她的肩上,见手中很快一空,方才还悲伤的女人顿时喜笑盈腮,朝着一男子奔跑过去。他无奈放下手,深吸一口气,紧跟上前。
“长鸢,你慢点。”
一路上,他还不忘提醒她小心路滑,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见似的,依旧大跨步往前。
长鸢行到陈微远跟前停下,一把上前,搭在他的手上,心中的思绪万千,十分复杂,前世听说表哥死在厨房门口,想来是活生生被饿死的,她知道后悲痛不已,如今看他生龙活虎地立在眼前,顿时无限慨叹。
终于,抓住活的了。
陈微远的手滚烫,他也反握下来,把她紧紧拉住:“表妹,果真是我的表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对了,小九呢?”
小九小九,一来就问她,看来果真是她的表哥,她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嗓子沙哑,一下被噎住,有些说不出话来,但也压制着情绪,不叫自己哭出来,只是挤出一个微笑:“微远表哥,你还好吗?舅舅呢?他人在哪里?”
两人立住闲叙,相互说了些近况。
一会儿说到他何时赶考,一会儿又说到谭桀音因为什么事不能回来。
总而言之,三两句是说不完的。
不警觉手就那么相互拉着,一时忘记了松开。
表兄又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心思纯净,不会想那般多。
苏长鸢亦是因为前世今生之故,无限感叹,便久久没有放手。
起先她觉得还好好的,只是下意识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便趁闲话的空隙瞥过头去,见萧子新双手抱臂,一双眼睛落在她们紧握的手上,眉目轻敛,嘴角下耷,似有几分不耐烦的意思。
陈微远也感受到了别样目光,就像一把刀,在他手背上刺了一刀,他顿时撒开了手。
他转而看向身旁的男人,男人衣着胜雪,面目清冷,容貌算得上他见过最为好看的男子,不由纳闷:“这位是?”
他记得,他的表妹嫁给了残疾的萧太傅,如今却是和一个小白脸混在一起,以为是表妹的情郎,自然不敢胡乱招呼,倘若叫错了名字,岂不是出卖了小表妹?
苏长鸢也反应过来,两人光顾着寒暄,险些把萧子新忘记了。
她竖起手掌,对着萧子新指了指:“这位便是我的夫君,萧起。”
又冲着萧子新说道:“这位是我的表兄,名叫陈微远。”
萧子新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微远,将其风采尽收眼底,又感叹陈家出美人,将苏长鸢生得好看也就罢了,就是表兄弟也如出一辙的好看。
只见陈微远先一步对他行礼:“原来是萧太傅萧兄,失敬!”
他亦不敢失礼,忙福身道:“我本该依着礼叫一声表兄的,只是你如今年岁想是比我小几岁,倒不知道该怎么叫了。”
陈微远扬手拍了他道:“这有何妨,你叫你的,我叫我的,你我互不干扰。”
萧子新便笑道:“表兄有礼了。”
两厢行过礼,陈微远又将注意力落在他腿上,他一贯压不住好奇心,便道:“萧兄英勇善战,我亦是十分敬仰,只是前些年听人说起,萧兄你有腿疾,平日里都是以素舆出行,今日一见,并非如此,难道传言有误?”
萧子新摇摇头:“传言并非有误,我的确有过一段时日行动不便,不过已经大好了。”
陈微远边听边点了点头,一面笑答:“好了就行,好了就行,方才我还以为你是表妹的小情……。”
话未脱口,他便立即住了嘴,怎么一开心起来,什么心思都往外说。
“小情什么?”
萧起吸一口气,静静盯着他,见他欲言又止,囫囵吞枣,心中更是纳罕了,难道在陈微远眼中,夫人是要找小情郎的人?
苏长鸢也听到陈微远的话了,且猜出他要说什么,她心中自也思忖起来,难道在表兄眼中,萧子新和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关系吗?
不过,萧子新这般容貌,被他误会也是情有可原。
陈微远见两人都同时沉默了,立即打圆场道:“没什么,没什么,你一路过来,一定口渴了,到屋里喝杯茶吧。”
说罢,引两人逶迤朝临时搭建的房舍走去。
临时房舍以四根大圆柱支撑,顶上铺着层层茅草,四周以竹编混着泥巴为墙,舍内陈设简单粗陋,一张小圆桌,两个小独凳,还有一方临时歇息的软榻,屋外搁置一铁皮炉灶,灶上温着一壶热水。
陈微远先将二人请进去,将两个小独凳让她们坐了,又热切好客地沏了壶熟普上来,茶汤呈琥珀色,徐徐有烟雾上浮,醇厚的香气扑过来,叫她心也沉了沉。
这里虽什么都不好,但茶倒是上好的。
苏长鸢吃了半盏茶后,将水晶杯放于桌上,抬头看陈微远,见他正坐在不远处榻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笑着看向她们:“委屈你们二位了。”
长鸢轻笑:“不打紧,舅舅呢,怎么不见他人。”
陈微远见她如此说着,因说道:“父亲在里正家里,些是再谈灾民的事。”
说到灾民,她便往外一瞧,此刻灾民依次朝不远处发放粥的地方排着队。
又回过头来:“可是需要帮忙?”
陈微远摆摆手:“我们不缺人手,缺的是粮食还有钱。”
说罢,他暂停片刻:“不该跟你们说这些的。”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怎么知道我和父亲在这?”
他记得,爷爷曾说过,不能叫她与萧子新知道的。
这话一出,长鸢只觉得空气凝滞片刻,隐隐感受到了表兄的怀疑。
她下意识望向萧子新,见他一直安静,不曾多话,眼下也一心一意喝着茶,并不在意两人谈话似的,她才放心大胆地望向陈微远:“表兄还不知道吧,是外祖父叫我来帮忙的。”
萧子新嘴角一抿,鼻腔里发出两声闷笑,好在不大声,并未引起陈微远的注意。
苏长鸢自不理他。
陈微远只是略有怀疑,自言自语道:“不对呀……出门前爷爷还叮嘱。”
她面色不改,神情依旧:“叮嘱什么,不过是怕我们担心罢了,但是也挨不住我软磨硬泡,外祖父便什么都告诉我了,眼下你们面临这般大的困境,怎么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呢,看来是日子久了,你们把我当作外人了,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明天就收拾东西回长安去。”
陈微远见她双眸闪光,情恳意真,私以为外祖父真的把什么都与她说了,如今见她还有几分嫌隙,忙劝道:“哪里的话,怎么刚来就要回长安,怎么就把你当作外人了,你方才也说了,就是因为怕你们担心,如今既然告诉了你,我也不怕你知道更清楚一些,眼下年关,这些逃难的百姓衣不蔽体不说,都是好解决的,找一些个人家,把陈年不需要的衣服袄子捐了出来,那也是捱得过去的,可惜钱粮短缺,又这么多的人,每天一睁眼便是要吃饭的……。”
萧子新转动着手里的水晶茶盏,一杯饮尽,方才又去添茶,手还未摸到茶壶把手,陈微远便从他手旁抢过茶壶,轻声道了一句“我来。”
萧子新且放下手来,洁白若玉的手在水晶盏旁点了点,以示感谢,茶未满,他掀起眸道:“早在朝堂上听过此事,说萧鹿山难民都往南边来了,因这边田野肥沃,粮食从不紧缺的,并且钱粮早已经拔了下来,按理说,早到了才是,如今怎会陷入这般困境中。”
这也正是苏长鸢要问的,她从旁附和着点头,望向陈微远。
陈微远思索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茶壶,看了他们一眼:“萧兄这话,说的可不是一回事了。其一,萧鹿山灾民的确聪明,一路知道往南逃,挑粮食富庶的地方来。可方才你们也瞧见了,一路过来,那些良田,菜地,甚至是半山腰,都植满了桑树,哪里还见得到瓜果蔬菜的影子,就算是有,也都是老百姓家自己吃的。哪里去买,买的话,必定都是高价钱买来的。其二,朝廷的钱粮都拨下来了,可惜经过层层克扣,到父亲这里时,已经所剩无几,这半年以来,都是我们府上自己贴补钱财,拯救灾民,可长期下去,哪里是一个办法。”
他叹了口气,又说:“这事不跟你们说,也是怕连累了你们。”
长鸢沉默片刻,又问:“好端端的良田,为何会全部改种桑树?”
陈微远眼一横,嘴一撇,脖子一歪道:“都怪那个江州刺史,眼见着我们府上因种植桑麻赚了银子,便一心想要打造江州第一织业,从种植桑麻开始,号召平溪全村百姓效仿,嘴上说着不是强求,实则何尝不是一种强求。”
萧子新坐直了身体,不由道:“表兄说的可是江州刺史,冯玉业。”
“你知道他?”
“我也只是略有耳闻。”
陈微远将身子往他身侧挪进了些:“那个冯玉业,自打上任以后,推行退耕种桑,贪污腐化,他的儿子更是一州恶霸,整日无所事事,游走江州大小城县,欺男霸女的,无恶不作。”
说起他们来,陈微远咬牙切齿:“我父亲官阶低他一等,他便处处压制着父亲,这几年的日子,实属不好过。”
长鸢细细从他话中得知,陈家已经有了几大罪名:一为赈灾无为,以致百姓饿死街头。二则失于职守,退耕种桑,导致城内粮食短缺,粮价上涨。三因平溪令因为仗着祖上开国有功,故不听号令,造成平溪危难。如此添油加醋,陈家就算是有百张嘴也难说清。
眼下好在她来了,又有萧子新在旁相助,她需得好好盘算,如何走出这一困局。
方思索着,且听屋外起了一阵脚步声,又夹杂着几声沙哑的咳嗽,光是听声音便觉久咳未愈。苏长鸢便知,是舅舅回来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