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门口竹帘子一响,只见一清瘦羸弱的中年男子移步进来,他浑身夹杂些风雪,一面抖动着身上蓝色斗篷的雪花,一面说道:“微远,给我倒杯茶。”方才抬起头,一双眼睛立即顿时,似有几分惊讶。
苏长鸢三人早已站起身来,见他舅舅满脸风霜,双鬓染白,又听他咳疾未愈,不由眼眶红润,上前两步道:“舅舅。”
陈逢玉深吸一口气,不由又咳嗽了几声,一面掩着口鼻:“鸢儿,你们怎么来了。”
陈微远见状,立时斟了一杯茶上前,一面伸手轻拍陈逢玉的后背,一面将茶递上前:“爹,表妹和表妹婿是外祖父叫过来的,说是来帮忙的。”
他听闻略有迟疑,拒不饮茶,只将陈微远的手推开,挤出一丝笑来与苏长鸢,萧子新行礼。稍作寒暄后,才把陈微远叫了出去。
苏长鸢深觉不对劲,便等舅舅表兄走远以后,才悄悄打开帘子,偷偷跟了出去,萧子新亦轻脚轻手跟在她身后,两人行到一偏僻的角落,才听见有几分训斥传来。
“你糊涂啊,你爷爷怎么会叫她们两个前来帮忙,这会儿陈家乱成一锅粥,你表妹又是客人,萧子新亦是当今太傅,我们一言一行,皆在天子眼中,你怎么……怎么把什么都说出去了!”
苏长鸢心一紧,斜进身去,见陈微远躬身立在舅舅身旁,面色羞红,满是惭愧:“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现在应该怎么办。”
她立即打断两人谈话:“舅舅,不是表兄的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她轻轻拽着陈微远一截衣角,上前走到他身前,与陈逢玉面对着面:“表兄为人爽直,没几个心眼,是我故意诓骗他,他也什么都给我们说了。”
陈微远听她如此说,轻瞥了一眼她,跟着浅浅叹息。
陈逢玉见两人的事又被撞见,一时咳得更厉害了些,他一手扶着墙,长吁短叹:“罢了,早晚都瞒不过你这双眼睛。”
苏长鸢自幼便是聪明伶俐的,哪怕是一桌子吃饭,她都能敏锐捕捉到谁喜欢那道菜,从而将那道菜推到喜欢的人跟前。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又能瞒她多久呢。
他并不担心她,而是担心她身边的这个人,如今新帝登基,萧起太傅本就是太子一派,自然事事以天子为重,他绝对不会因两家有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关系,从而偏袒他这个小小平溪令。
说来说去,陈家并不是瞒着她,而是瞒着萧子新,瞒着天子。
如今反正瞒不下去,他所幸将话说得明白了一些,面对着苏长鸢,话却是针对着萧子新说的:“舅舅并非有意瞒着你,只是如今你为太傅夫人,与我们身份有天渊之别,我们一言一行,必定都是在天子眼中的,所以处处小心谨慎些。”
长鸢更觉辛酸,轻轻晃动着脑袋,头上步摇轻轻地颤,耳珰打在肌肤上沙沙作响,她蹙起眉:“舅舅与我还是生疏了,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长鸢不管嫁作谁的夫人,也都是外祖父的孙女,舅舅的外甥女啊。”
她一时情急,却没想到那么深。
萧子新却听出了平溪令的意思,为打消他的疑虑,他即上前两步,朝他施礼:“舅父切勿自乱阵脚,子新此番前来,仅仅是为了陪夫人故地重游,绝没有其他的意思,纵然是有,子新也是站在夫人这边的,夫人即已下定决心与陈府共存亡,子新亦如是。”
他深深弯下腰去,长发从他肩侧滑落,发出沙沙声响。
苏长鸢的心猛地停跳一拍,接着紧锣密鼓地敲起来。
她飞快瞥他一眼,见他面不红心不跳,倒是十分坦然。
舅舅忙上前端起他的手臂,扶他起身,脸上的疑虑也消散将半,笑着将二人引入屋内,各自落座,安安心心谋划起应对的法子来。
既然要应对,那便需找出事件的源头来。
几人说了一阵,方才找源头在一个人头上,那便是江州刺史冯玉业。
自打冯玉业上任以来,便推行退耕种桑制,私下里与各州官员结党营私,贪污**。陈逢玉纵然知道他的恶行,却也奈他不可,一则因为他官阶低微,不可越级上报,二则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唯恐打草惊蛇。三则天高皇帝远,皇帝哪能管辖这么远的事。
所以他便处处忍让。
谁知越是忍让,便愈发退到了角落,现如今他是四面拥堵,找不到一个喘息的出处了。
说起来,陈逢玉便是叹息不已:“仔细算起来,他与我二人也是同窗,他曾落魄之际,无钱进城赶考,路费都是我求着父亲替他筹的,我还记得,替他筹了几匹鲜亮锦缎,四十两银子,外送了他一些笔墨纸砚。他亦有一身的才华,很快高中,又有我父亲的举荐,做了临县的县令,没过几年,一路平步青云,原以为他与我能成为刎颈之交,结果不承想……哎。”
长鸢听闻也叹息道:“世上竟有这般恩将仇报之人,不过,舅舅不必为此自责,你行你的善,他造他的孽,善恶到头,老天自会出手治他。”
这番闲话一直到申时一刻,眼见着天色将晚,长鸢与萧子新并未多做停留,便起身告了辞,待明日继续商谈。
两人一路乘船回府,惧不敢将今日的事告诉外祖父母,唯恐她们担忧,亦怕外祖父知道以后,会拦着她们叫不要插手,到时候又难免生出口舌之辩。
只说与萧子新出门游玩了一日,将府里人瞒过去。等到事情解决以后,再给她们提起也不迟。
入夜,已到熄灯时分。
苏长鸢躺在床上,难免如同翻掌。
眼下已经想出好几个点子,一面又想着如何推行,一面又想到冯玉业落马后各种情形,兴奋不已。
她直勾勾盯着头上半丈高的床帐,眼睛一眨一眨。
忽然面前一黑,一块温热的物体罩住她的视线,耳边响起睡意朦胧的声音来,近在咫尺,熨贴耳垂一般:“还不睡。”
她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拂开眼前障碍物,谁知往上一摸,便摸到了他温热的手掌,她下意识弹开了手,重新缩进被窝里去,低声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萧子新本就隔得近,听她说话,又朝她挪进了几寸,被褥窸窸窣窣作响,她感觉到他的鼻尖近到抵在她下颌处,温热的鼻息轻轻扑来,叫人浑身酥痒。
他声音比平时呢喃一些,带着几分困意:“你睡不好,我自然知道。”
听他这样说,她的心未免又痒了几分,毕竟同在一张床上,他也是在意她的,即使她只是翻了个身,或是轻轻叹息,或是眨眼吞咽这般轻微动作,只要他在意,他便能听见。
她也曾听过别的夫妻相处之道,有夫妇育有小儿,小儿夜里啼哭,夫人起身抱着小儿拍背哄他入睡,丈夫则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在一旁酣睡如同死猪。
丈夫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不,他知道,他只是装作不知道,他或许还在责备妻子怎么没把孩子哄好,弄得他也一夜难安。
这样的事情听多了,她便觉得天下夫妻不过尔尔。
然而萧子新却又是这样的人,倒是暖心的。
她只期盼他是假装的,这样一来,她心中也好受些。
她抬起手,轻轻勾开他的手腕,长睫扫过他掌心,发出沙沙声响。
侧过头,见幽蓝夜色之下,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睛正望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清他眼中的担忧。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说着,一面往床里边靠了些,与他拉开距离。
萧子新并未追上来,只是抬手将两人之间的被子掖了掖,以免透风:“没,我也睡不着,倒不如你起来说说,在打哪门子坏主意呢。”
长鸢半翻起身,双眸闪烁:“什么坏主意?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没起身,只从衣袖里探出手来,白皙的手恰好勾着她垂下来的头发,一丝一丝缠在他手上,又松开,又缠上:“你方才一直偷摸着笑,我就知道,你又有主意了。”
苏长鸢努嘴道:“你呢,可有什么主意不曾。”
夜色中,他笑声穿透过来,有几分遗憾似的:“没有,我一介武夫,领兵打仗尚可,至于谋划嘛……并不擅长此道。”
她吸了吸鼻子,重新躺下来,缩进被窝里:“太傅谦虚了,当今陛下能荣登宝座,皆因你在背后出谋划策,只是你且小心,别和我舅舅一个样,养虎为患,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对手,培养了一匹狼。”
他依旧玩着她的头发,手在她发间穿梭来去:“你又知道了?”
她鼻腔里哼哼两声:“你且看着,当心他反咬你一口。”
萧子新清洌地笑了两声:“夫人还是关心我的。”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不知道自己竟会说这些话来。
她是在担心他吗?她也不知道。
他见她不说话,这才松开她的头发:“夫人请放心,当今陛下虽算不上贤明,但也算得上仁善,先帝便是看重他仁善,才会选中他为太子。”
她亦回复:“只是仁善,却不知道如何治国安邦,对于百姓来说,并不是好事,百姓需要明君,而不是仁善,一味仁善过头,便是愚蠢,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萧子新心口一颤,竟不知她有如此政见,便道:“夫人好似对陛下成见颇深。”
她歪过脸来,窗户有几点光落在她脸上,照得她双眸闪烁,她把眼一横,语气也讥讽带刀:“我也不怕你是太傅,就少说他两句,他若是明君,为何还有冯玉业这等人物占着刺史一职,尸位素餐也就罢了,尽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他若是明君,怎么看不到平溪危难,怕是只顾着后宫的三千佳丽,若是明君……。”
前世外祖一家为何被抄。
后边一句话没说出来,硬生生叫她咽了回去。
萧子新忙道:“我竟不知,夫人与他仇恨如此之深。”
她压制着情绪:“我对他无仇,亦无恨,不过是实话罢了,倒是你……。”
“我如何?”
“助纣为虐。”
萧起笑了笑:“如此说来,你恨的是我了?”
长鸢心中难安,她不知道怎么说。
前世她悲剧收场,赵烨首当其冲,然萧子新也难辞其咎。
赵烨亲口对她说,是萧起要他给百姓一个说法。
赵烨亲手用刀杀了她,萧子新便是那个递刀的人。
她自然恨他了。
上一世,两人针锋相对,然而这一世,萧子新似乎对她有其他的感受,她是个心细的,怎么能不知道。
身边有团火,她如何感受不到热。
她点点头:“恨的,怎么能不恨。”
萧子新笑道:“那你便恨我吧,恨也是一种在意。”
苏长鸢喉间一噎,方才以为,自己浇下去的是一桶冰水,可以将那团火湮灭,然而那团火不但没灭,反而越燃越旺。
身在火圈中,四面八方的烈火如浪袭来,她无处躲藏,火舌轻轻从脚尖开始舔舐,一路蜿蜒直上,直达眉宇,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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