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溯焰

风抚竹尖,片叶扶疏。鹿门禁制没有她想的那么困难,反而简单得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走不多步,葱郁的绿慢慢过渡为一片交错的黑,像是流动的水墨,在空中盘飞,沆沆汤汤。

沉惊惊抬手去触周身环飘的墨,小小的墨点幻作一只蝶,蝶往前飞,荡漾的水波下却忽然拔地而起几株金莲,震散了它。

沉惊惊浓睫轻颤,攥紧枝条。金莲长势恐怖、迅速,片刻之间,状若参树,遮天蔽日。她循着长势看去,粗壮的根茎上缀着硕大的花瓣,花瓣上千丝万缕的纹仿佛连着一道看不见的薄屏,透着寒意,森然刺骨。

这是…法障?

沉惊惊挑起一边眉,侧衔起花枝,看不见的寥落真气像细蛇缠了上去。

她自知自己从来不是好运的人,怎么会一入道境,就能有破法障的机会。

灵光乍现,碧潋溅起一圈墨汁,绽落的花瓣中,尖锐的枝巅一击即中,钉破薄屏。

世界忽然颠倒,柳暗花明,在不远处出现一片若隐若现的峡谷,天光涔涔。

沉惊惊咽口唾沫,稳步向前,后背“嗖”地一麻,一股凌冽的热气忽然迎面冲来,吹翻她的发丝和衣袂,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被撞退数尺,狠狠趔趄两步还未站定,那股热气又凭空出现在身侧,袖袍膨飞,沉惊惊瞳孔一缩,立即闪开,低头一看,差点气死。

绿色的袍子破了两个大洞。

她定睛去循,那股热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方才是个幻觉。

什么意思?

沉惊惊郁闷,目光缓慢移动,周遭水墨流动,却寂静无声,分明有东西藏在里面,或者说,是有东西把她同外面隔开了。她呡了呡嘴,眉头舒展,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往峡谷去。

走得没几步,海棠花枝轻颤。

涟漪波动,沉惊惊抬眸,浓睫扫过眼梢,弯曲的花枝犹若一弯利月在半空划出一道闪耀的光痕,赫然劈开了眼前破土而出的莲花根茎。

明亮的眸子凶光毕露,她猛然将手伸入四溅的丹青中,继而唇畔弯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抓住了。”

“咿呀!”

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少年被逮了出来。

沉惊惊抵紧齿槽,缩紧指力,清癯白皙的指,骨节分明,仿佛还带着锋棱,掐着少年的脖颈,溢出满手绯红。

他长得有些怪异,透绿色的竖瞳,猫似的耳朵,攥在手里就像攥着一只黑猫。

沉惊惊看了两眼,压住眸中凶意,辨识道:“剑灵?”

上古灵剑才有剑灵,养出剑灵,便可与主人心意相通。

这剑灵不跟随在主人身边,来这里为难她做什么?她自问自己一直本本分分老老实实,从来都是良善的啊…

沉惊惊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一般,“我看晃眼了,你不是剑灵,是邪祟。”

挣扎反抗的少年肉眼可见地楞了一瞬,然后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

沉惊惊从容地品味少年满脸的冤屈,脸颊上两个酒窝甜得醉人,“看来今日我要除魔卫道,杀了你。”

她反手将尖锐的细枝抵住少年的胸膛,小小的少年四肢僵住,颇有些不敢轻举妄动,绿色的眼珠子跟随着细枝慢慢往上移动,最后携着花骨朵儿的枝在他脸蛋上戳了戳,他龇起牙,却有手指扒开他的嘴,“牙齿还挺尖啊…”

沉惊惊好奇地歪头看,少年忽然颤身一动,压成一把长剑从她手中挣脱。

那把剑,薄而窄,明锐的剑刃像是天边折断的一片光,晃花人的眼。

真是很漂亮很锋利的一把剑。

沉惊惊想罢,长剑运风而起从她身侧冲了出去,她转身去追,脸上的笑意还没收敛,却忽然踉跄两步。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额头圆润凸出、须眉皆白的老头儿。

她完全没有察觉。

长而飘逸的眉毛几乎遮住了老头儿的眼,他背着手,身着雪白麻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但总归不会是邪祟的。

沉惊惊忽然想起,自己是一个“皎嶷峰的内门弟子”,于是温顺恭敬地作揖道:“见过前辈,晚辈…皎嶷峰弟子,纪鲤。”

纪鲤,你不要怪我,谁让那天醉酒的弟子偏偏提了你的名号。

前辈咯咯笑两声点了点头,慈祥地问:“你可喜欢这把剑。”

什么?

真给她碰上所谓的“机缘”了?

莫非这剑天生就属于她?

“不是很喜欢。”沉惊惊笑容温煦。

前辈:“……”

“这把剑是我从鬼藏溟带回来,名为‘溯焰’。你既喜欢,我将它赠送于你。”

鬼藏溟?耳熟。

我分明说的是不喜欢。

“此乃前辈所爱之物,我怎敢夺人所好。”

“我也并不是很好。”老者说罢将长剑甩出,立在两人面前。

薄而窄的剑身上有凸起的暗纹,白光顺着纹路一路咬至剑尖,锋芒难以掩盖。

“它太顽皮了,再说,我这把老骨头也用不上它。”

“这是你的机缘。”老者讳莫如深。

沉惊惊眸光流动,狐疑道:“机缘?”

“怎么?你来道境,莫非不是想获得机缘?”老者敲敲剑柄,发出一声剑鸣,不能说是敲,应该是随意地点了点,便就地卷起一阵狂风,周围缭绕的水墨散去,露出翠绿的竹林,沉惊惊环看一圈,似乎这里刚下过一场雨,雾露即重,细窄的竹叶承受不住光润的水珠,被压弯了几次腰。

“只是这剑已生出了剑灵,桀骜难训,晚辈恐怕不能收服它。”

老者明亮的眸子深而静,仿佛要将她看穿,沉惊惊摩了摩指,老者笑道:“无事,它认你为主,便一切迎刃而解。”

说罢,并紧双指对着沉惊惊额头隔空一敲,仿佛一处泉眼破开,清凉的水流迸出,顺着经管血脉流注全身,整个人轻飘飘的,轻松爽快。

沉惊惊原本警惕蹙起的眉缓缓舒展开,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又靠近敲了一下。

身如茧壳,如花剥落。

根骨重整,经脉重生。

“认主后就离开道境,不要在往前去了。”

沉惊惊退了半步,身体却好似不听使唤。

老者的脸放大在眼前,指节对着额心敲了下来。

一股逆行的真气自脚底猛地上蹿,仿佛一粒破壳的种子要撕破她的身体。

她眼眶微微扩大。

不对!

老者的面容不再亲和慈祥,变得严肃疏离。

再有两指敲下来时,裹着魂魄的蠃鱼几乎要从她身上撕裂脱下。

沉惊惊曈孔缩了缩,猛然翻腕,两股真气在体内相撞,霎时,助她挣脱了出来,她猛退两步。

像是被打断而有些愠怒,老者的脸微不可察地偏了偏,手还抬在半空。沉惊惊冲他甩出花枝,海棠在靠近老者的瞬间,撕裂成沫。

再看,沉惊惊已疾速逃离了视线。

若论修行,她或许比不上皎嶷峰的弟子,但若论逃跑,无人能出她右。

带起的疾风吹歪路边的小花,一滴圆润的水珠从叶片滑落,在空中折射出太阳的光芒。忽然天地变化,沉惊惊脚底踩空,一阵失重的眩晕感袭来。

再睁眼,飞沙漫扬,天昏地暗,只有团云中偶尔劈下的惊雷互相映照清光,光怪陆离,叫沉惊惊有些恍惚,如梦似幻。

她环顾四周,自己正身处崖顶。

远处,有个人立在崖畔上,暴风卷起他的衣摆和乌发。

他要破境。

然后,几乎是瞬间,一道闪电劈下,将周围险峻的峰壁照亮,沉惊惊打个哆嗦,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强烈的光和热,刺得人睁不开眼,仿佛要将人融化。

只要一下。

沉惊惊心中默念。

正要飞身上去,却被人猛地从身后拉住,转头看,正有一道惊雷照亮老者的脸,沉惊惊还没反应过来,老者神态庄严,“还是我的剑,比较好拿。”

额头被敲了一下。

“操!”蠃鱼的惊声在耳边炸起,“痛死了!”

沉惊惊:“我也痛死了!”

像是什么东西被种进了身体里,缠绕的筋络被剖开,一双无形的手与蠃鱼互相撕扯,搅动五脏,天地旋转,沉惊惊瞳孔倏地散大,直直栽了下去。

咕噜噜……

水流灌进耳朵,轰隆的嗡鸣声中,沉惊惊似乎见到无妄涯畔那盏亮得微弱的青灯,而后是更久以前,黑耀石铺垫的幽冥诡路,种满鳞玉翠竹的水云山,扶苏台上的鬼蜮城,还有……

“阿爷有把长命锁。”

【我不能死。】

“魔王怎么是个白嫩嫩的少年。”

【我不要死。】

“你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扶苏台有一盏你给我亮的青灯,我就和你走。

千万场诡谲的梦景,一道道穿过她的身体,纵横交错,扯着她,一步步往回退。

水影层层叠叠映照松尖翠竹,“唰”地一声,沉惊惊从水中直直立了起来。

鸟语花香,流水叮咚,青翠的树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主人…”

沉惊惊回过神,低下头,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人畜无害。

是刚才那只剑灵,溯焰。

溯焰算上耳朵,比她膝盖高些,扒着她的裙摆脆脆喊道:“主人,你没事吧。”

“有事!有事!非常有事!”蠃鱼吼道。沉惊惊捂住胸口,灵台里一朵金莲正包裹着一团黑气,方才身上那股又热又冷的撕裂痛苦已经全然消失了。

“啊呀!”

她一脚把溯焰踹翻在水里,冷漠道:“别叫我主人。”

随后脱着一身厚重的湿衣上岸了。

溯焰爬起来,跟在她身后。

沉惊惊郁闷地坐在岸上,回想方才的经历,想不通,实在想不通,那个老头儿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剑塞给她?他看见蠃鱼了吧?

“他一定是看见你了!”

沉惊惊狠拍一下大腿。

蠃鱼跳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向来是安分守己老实本分的,没有半点逾矩之处啊…我冤枉!”

它一定是冤枉的。

蠃鱼是魔王的舌尖血,早就融进了她的血脉,生生死死,永为一体。

除非将她囚住,割血啖肉,尝其间滋味,否则谁会知道,她身负魔王血脉?

那老头如果知道蠃鱼,又怎会轻易放她离开。

“主人…”溯焰跑来挽住她的手臂,一脸担忧。

沉惊惊嘴角抽了抽,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惊恐,将人拍开,“刚才在道境里你可不这样啊…”

龇牙咧嘴咬人的猫。

“现在忽然转了性又打什么主意?”

“没有没有没有。”溯焰急得跺脚,抱住沉惊惊,寥落的真气将她身上的水分筛干,他笑眯眯地邀功,“主人,干了。”

沉惊惊:“……”

“啊呀!”她一把掐住溯焰的脖子,将人拎了起来,“什么主人?你联合那个老头儿整我,我送你下地狱。”

溯焰神情痛苦,乱抓住她的手蹬了两下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沉惊惊逼问道:“那个老头儿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沉惊惊眉一压,手中力度骤然加重,“咳!”

溯焰掉在了地上,巨大的眩晕袭来,沉惊惊踉跄两步。

“你可能真是误会他了。”蠃鱼道,“剑灵未认主时是混世魔头,认主后就重新做剑不记得往事了。”

“他现在认你为主,你若断剑,便是要将他从你的心脉中剥离出来,唉。”

沉惊惊:“……”

为什么不早说?

“……”

你怎么突然那么好说话了?

“欸?”蠃鱼的声音温煦如春风,“我一直是良善的啊。”

沉惊惊:“……”

有哪里不对,但她暂时没有精力去想。

溯焰翻在地上,又爬起来,抱住沉惊惊的脚,哭喊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沉惊惊耷拉下眼皮,其实有把剑挺好的,不用到处折枝条破坏草木了,敷衍随意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原谅你了。”

溯焰闻言立马展开笑颜,露出两排尖牙。

“砰!”

竹林里传出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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