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说一遍,让开。”叉腰厉声的少年马尾轻晃,黛色的立领交袍暗纹流光,裹着颀长的身姿,颈前两条交缠的黑线裹着剔透的璇玑珠绕进盘扣里。
他正要上前,淅沥竹声下一道甜脆的女音拦住去路,“慕师弟。”
翠竹下的少女,发髻扎得整齐漂亮,发带上的珠花圆润明亮,正有竹影来回簌动。
飘飞的竹叶落到锋锐的剑端上,她震腕将其震飞,正色道:“我和你打。”
慕灵玉瞪了瞪眼,挺起胸脯,“我再说两遍,让开。”
“出剑!”少女脆声。
这是要打起来了。
此时离竹林不远处的歪扭松树上,正蹲着一个人。
慕灵玉两眉一扭,星目含怒,“纪鲤!你不要以为师伯疼爱你我就不敢打你!”
纪鲤?
沉惊惊眼眶微张,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她就是纪鲤?这世界未免也太小了。
“小师兄破镜,我是他的护道人,今天,谁也不能入鹿门。”纪鲤掷地有声,清脆悦耳,腰上那块独属于座下弟子的腰牌轻轻摆了摆。
沉惊惊闻言,呵呵两声,她似乎刚从那地儿出来。
“护道人?凭你?我今天就非要和他打一架,你拦不住我。”
“慕师弟的千树惊梨我也早想请教。”纪鲤接话。
慕灵玉的修指模上剑柄,额带上的玉璞流光溢彩,也衬得他的眼,亮而狂妄。
“好啊,我成全你。”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慕灵玉挽一剑花,飒若游鱼,竹林里的落叶被卷得漫天飞舞,哗哗作响。
正两股力量对冲之际,有道白光“咣”地介入,慕灵玉眉一蹙,人已随风退出数尺。
纪鲤惊喜地抬起眼,“师兄?”
立在她身侧的剑君,黑发黑眸,通身雪白的道袍沉静内秀。
正身临其境的沉惊惊一下蔫了下来。
没戏可看咯…
“你们欺负我!”慕灵玉炸毛,“欺负我大师兄不在山中!我要告诉我大师兄!”
沈澹木发梢微动,抬起眸子,未发片语,忽而目光调转。
沉惊惊睫毛一颤。
操!
眨眼之间,底下那道雪白的隽影穿过青竹冲了上来。沉惊惊一个翻身,踩上竹竿疾速从松枝上退入林中。
青竹摇曳,断折许多叶枝,两道残影穿梭在林间,沈澹木紧追不肯放过,沉惊惊咬了咬牙根,回身一踹,猫似的少年被一脚踢到空中打了个滚儿。
“赤心报主的机会来了。”
沉惊惊道罢疾速滑入草丛中,穿过竹林往山下跑。
“毕波”几声,溯焰与沈澹木的佩剑碰了个来回。
沉惊惊心里发虚,脚一滑。
“!”
院子立在四方潭周边,有棵极大的海棠树压在青瓦屋檐上。檐铃响动,粉嫩的花瓣挟着院外吹来的落叶扑了满地。
湿润的地板上沙沙作响…
素衣骨瘦的弟子正拿着扫帚在洒扫。
忽然从院墙上掉下一块碎砖,他循声望去,有人猛地从天而降,像是一只掉落的雀,衣袂翻飞。
阳光穿过瓦檐,打成几道菱束,落在那少女旖旎的黑发上。
情景甚至有些梦幻。
发带飘飞,少女的眼从他身上滑过,被荷青衣衫裹着的轻盈身姿又迅速跳上海棠树,逃出了院里。
卷起的风惊飞数片碎叶,仿佛方才一幕从未发生。
“轰隆——”
鹿门的天骤然黑下。
沈澹木追至院外,站在树巅,风云卷来的狂风吹翻他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看了眼越来越远的身影,没再追下去,掉头回了鹿门。
沉惊惊一脚滑进禾草堆躺下。
“呼,呼,呼。”
因劳累过度而急促的喘息声合着起伏的胸膛在禾草堆里响了起来。
沉惊惊:“……”
她扭脸看向身旁躺着伸出舌头呼呼喘息的溯焰。
“你累什么?”
沉惊惊坐起,顺了顺胸脯。溯焰也坐起来,依然像小狗一样伸着舌头盯着沉惊惊起伏的胸膛“呼,呼,呼。”
“剑也会累么?”沉惊惊问。
溯焰露出两排尖齿,摇了摇头。
这时一束极强的光从鹿门射往天际,刺透雾霭,天雷并作,浩荡的余威甚至传到了山外。
地面细微的颤动。
沉惊惊蹙了蹙眉。
“小重山。”蠃鱼悠悠道,“可以修法相了。”
好强,不知道是皎嶷峰的哪个弟子。
沉惊惊想道。
累了,要回去大睡一觉。
天已经很暗了,灰蒙蒙的,要下场大雨。沉惊惊虽然有了溯焰,但还没学过御剑之术,故而,还是要用脚丈量道山。
这夜的竹园又是灯火通明。
沉惊惊瞥了眼黑鸦鸦的人群,决定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于是翻进院里,从人群之后赶往自己的小屋。
人群里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
“爹!”
沉惊惊:“!”
嗯?
她停下脚步,往院子里探了探头。
是曹虎。
他浑身裹满了白布,一瘸一拐,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爹,你要为我做主啊!”
“这些贱人半夜偷袭我想杀了我呜…”
“他们看轻我,就是看不起你。”
“你快替我杀了他们!”
红木椅上,歪身交腿坐着一个男人。五大三粗的汉子跪在地上拉了拉男人的裤脚。
沉惊惊瞠目结舌,眉头抽了抽。
那是他爹?
怎么看着他比他爹还老。
“轰。”
天边一记惊雷,照亮黑鸦鸦的院子。
椅子上的男人红衣伶纹,身边侍从捧着一把金鞘银剑。他撑着脸,唇瓣勾笑,对着旁边躬腰的掌事弟子道:“听见了?”
掌事弟子汗流浃背。
陆仁贾,荃洲陆氏的少主。荃洲陆氏,穹域北前三的大宗门,这是绝对不可招惹的。
他看了眼曹虎,颤颤巍巍道:“少…少主,弟子是真的不知道曹虎是您…您的人……”
“你打的。”男人慵懒地抬眼。
“不不不不!”掌事弟子猛地摆手,“弟子犯错都是戒律堂掌罚,我们从不私下处罚的啊!”
“那你慌什么?”
“可…可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做的啊。”
“啊?不知道?”男人狐疑,身后的侍从倏地上前,一把攥住了掌事弟子的衣领,院内倒吸一口凉气。
掌事弟子极力掂着脚尖,颤颤巍巍道:“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侍从,没有低于溯清九品的,院内的弟子,根本无人是其对手,更别说陆仁贾,尘破七品。
众弟子闭口藏舌,不敢出声。
“肯定就在这群人里!”曹虎的声音震耳欲聋,叫嚣道:“哪个贱人!快给我滚出来!敢做不敢当,被我抓住了,我把你碎尸万段!”
男人嫌恶地皱皱眉,缓缓翻起眼皮,探起半边身子对着掌事弟子很通情达理地道:“有子如此,我也很为难,我不想做坏人的。”
掌事弟子满头大汗,浑身发抖。
陆仁贾歪下身子瘫在椅子上,“还没有人承认吗?”
回以一片寂静,他有些不耐烦了。
“竟然都没人承认,我就只好自己找了,否则要耽误大家的睡觉时间了…”
“那就一个个揍,揍到有人承认如何?”
“不……”
掌事弟子惊恐。
“不?”陆仁贾偏头笑笑,“就从你开始。”
话音落地,掌事弟子闷哼一声,肚子上挨了一记肉拳。
弟子们惊呼,人人自危。
客腰阙虽在道山之内,但实际上不属于道山,道山群山万壑,宗门林立,世家大族何止数千,精英弟子更是数以万计。他们客腰阙有的仅是一群向往仙途向往皎嶷仙府、藏鹭仙府的草根弟子,来自五湖四海,即没有强大的宗主庇佑也没有强大的宗门支撑,仅是天道大同,拨了一片地方给他们栖身。
否则怎么能称做“客”呢?
而这些从其他地洲来的弟子,不仅家族庞大,宗门更是强大,或许某日考入内门,便是那些宗室子弟的同门,故而各峰的监事、堂主、门主、脉主甚至是内门弟子,都不会来管他们的死活。
所谓“天命既定”。
实在太可怜了。
沉惊惊叹口气,准备离开。
男人忽然眼睛一亮,慢慢站起身,款款冲向人群。
众人僵直。
“是你。”
人群被扒开,一个身材姣小的少女被叫住,霎时间,院内的目光聚拢了过来。
沉惊惊扭头,黑色的阴影笼罩下来。
大家面面相觑,惊慌的背后卑劣地因有人顶锅战火转移松了口气,而这人,正好是大家都不喜欢希望除之而后快的人,实在大幸。
阴影下的少女眸光清亮,扎矮的双髻有些歪和乱。
她抬起脸,温良道:
“我们认识吗?”
“……”
男人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似乎有些怀疑道:“哈……你不记得我了?”
沉惊惊神情平淡,没有丝毫波动。用竹园弟子的话来说,一张死人脸,不会哭不会笑,看得人心中烦躁。
“那天藤芝撞了你,我还叫她给你道歉呢。”陆仁贾道。
沉惊惊瞥了眼椅子旁边站着的少女,她绞着袖,仍是一副两眉蹙紧的可怜儿样。
“噢……”沉惊惊似乎顿开茅塞地仰起脸,男人也跟着笑起来。
“是吗?”
陆仁贾:“……”
沉惊惊平静道,“歉意我收下了。”
说罢,转身要走。
男人冷下脸,一道剑光闪过,沉惊惊睫一颤,迅速偏身退开,“叮。”
腰上的玉牌掉在了地上。
她正要去捡,忽然长剑抵地将玉牌挑了起来。
男人看了眼手里的玉牌,缓缓道:“内门之物…”
“怎么会在你身上。”
他抬起眼,充满戏谑。
沉惊惊按了按凸起的指节,亲切笑道:“路上捡的,正要还回去呢。”
“咔。”话音落地,寥落真气从男人指间溢出,通身透亮的玉牌裂了几个缝。
“……”
男人眸子亮了亮,仿佛很欣赏满脸笑容的少女变得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提出,“不如你给我磕个头,我把它还给你,毕竟还要还回去的,不是吗?”
院中人你看我,我看你,几乎想有人上去压着沉惊惊磕头。
谁料沉惊惊沉吟片刻,抬起眸来,圆钝的瞳子乌黑如玉,杀意内敛,倏尔唇畔一抹浅笑,“弄坏别人东西可不太好。”
飒!
话音未落,横空劈下一把长剑将男人与沉惊惊的距离拉开,豁然掀起的狂风叫众人瞠目结舌鸡飞狗跳地退了出去。
“怎么了?!”
“有人死了?”
“那是谁?!”
“沉惊惊?!”
“沉惊惊拿着一把剑?!”
“我没看错吧,她什么时候……”
院子中央空出一片。
早有高大的侍从挡在陆仁贾面前,沉惊惊横剑冷指,挑衅道:“一起上吧。”
“滚开!”陆仁贾一脚踹开面前的侍从,站了出来,盯着沉惊惊观详了一番,“有意思,那打个…”
赌。
话没说完,残影划过,发丝飞动的少女已贴了上来,凌空落下几拳,叫陆仁贾连连后退,她动作极快,体术极强,既轻盈又迅猛。
陆仁贾一味格挡,嘴中一直重复道“有趣,有趣……”
有趣。
沉惊惊眉一横,抄身近底——“咳!”
刺激神经的麻痛从胁部袭来,陆仁贾晃了两步。
沉惊惊已然退了出去。
他扶了扶胸胁。
大包之穴,总络全身经脉。
“好黑的手。”
院内众人早已看呆。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方才是一场梦,一场虚境,一场临死前的幻想。
“对了。”
沉惊惊狡黠一笑。
“不是在找谁打了那个蠢货吗?”
“曹虎,是我打的。”
噤若寒蝉,院里有弟子脚底发软往旁边靠去,旁边的弟子也身子发虚倒了下去。
“竟然是你!!”曹虎震怒吼破院门,他一瘸一拐想要上前教训。
陆仁贾狠瞪一眼,将人瞪了回去。
随后风度翩翩地看着沉惊惊:“用修为过招,你太吃亏了,我让你三…”
又是话没说完,凛冽的剑气卷来一阵狂风,裹着空中的雨珠化作千刀万刃,这次的剑招不再像是切磋交涉,而是——杀气尽显。
陆仁贾瞳一缩。
“咣!”
檐角的风幡剧烈晃动。
沉惊惊猛退数步,陆仁贾也歪了歪身子。他斜眼看去,袖上一道整齐的划痕,而手上疾速抽出的长剑,正有几滴鲜艳的血珠沾在剑身,抬眼射去,红色的血混着雨在沉惊惊的肩上晕开了。
竟然下意识使了五层功力。
“你刚刚说…让什么?”沉惊惊眸光鄙夷。
陆仁贾拳一缩。
乱人道心。
众人看不见的神识气海,飘荡着一股黑气。
好重的杀心。
后背起了一层薄汗,陆仁贾稳住心神,眼中不再是调侃而是锋利,“区区合脉,你想杀我?”
院里簌簌雨声。
沸腾的杀气叫所有人胆战心惊,让大家都顾不上去探究一直在灵根练气的沉惊惊究竟什么时候上的合脉,又什么时候有了一把剑。
肃萧真气冲翻走廊上的遮阳帘,刺得人睁不开眼。
狂风中,溯焰猛道一声:“主人!”
“咳!”
真气逆乱蹿行,蠃鱼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反噬起来。
陆仁贾方才一剑只用了五层功力,而接下来这一剑,用了全力。
六阶尘破。
沉惊惊未有丝毫躲闪,立在原地淡然地闭上了眼。
“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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