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去的地方是新开张的一家商铺,唤作流光阁,售卖一些新鲜样式的钗环首饰。
朱宛明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挑选着钗环。
冯穗穗却有些漫不经心,时常往门外看去。
这一看,倒真叫她看见了她想看的。
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冯穗穗同朱宛明道:“我出去买些甜品,你且在此处安心等我。”
朱宛明也是叫前几回的事儿吓怕了,忙拉住她的手道:“我同你一道去。”
冯穗穗拒绝了,她的声音温柔又坚定:“不必,你就在此处等我。”说完转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不远处的犄角旮旯里,赵有志带着一顶草帽,正藏匿在阴暗处窥探。
自那日从湖畔的凉亭下逃窜后,赵有志有家不敢回,只好四处躲避隐藏,以逃避冯家和县衙的追捕。
风餐露宿之下,他也渐渐明白过来。那个梦里为赵家付出一切的冯氏,因着做了和他相同的梦,已是转了性子,再不会如同梦中那般,为赵家尽心竭力,付出一生了。
这倒也罢了,现在叫他最担心的,是这冯氏同那朱氏关系要好。若是她将梦中事说给朱氏听,那么朱县令的那段儿青云梯,只怕他也要失之交臂了。
这样的结果赵有志不能接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盯梢、追踪这些行为,至于这些小动作能改变什么,他并没有心力去想,或者说,他不敢去想。
冯穗穗立在石阶下,敛裙,肃颜。
她往那一处瞥了一眼,随即同霍悯道:“霍管事,劳烦你把那人叫了来,我有话同他说。”
霍悯早就发现了跟在马车后的那条尾巴,也一直留神注意着,只他没想到,这个总是胆怯娇弱的小姑娘,竟有胆子主动叫了那人来当面说话。
她不怕了吗?
目光在那张脸上滑过,没有发现任何畏惧害怕的神色,甚至在她的眼角眉梢,他还敏锐地觉察出了几分隐蔽的雀跃。
这姑娘,转性了?
不觉间,霍悯就打起了精神,认真将这姑娘又看了两眼。
这姑娘因着这回大病清瘦了许多,虽如今已经痊愈,但圆润的小脸儿依旧没有养回,下巴尖尖的很有几分伶仃的可怜相。
但奇怪的是,她似乎因着这场病变了许多。
头一个就是她的那双眼。
那原本是一双水光玉润的杏眼,一如西子湖畔的迷蒙春光,总是带着点柔美的轻颤,让人一看,便要忍不住柔软了声调,温柔对待。但如今却再不一样,他竟从那双眼里瞧见了仿佛雪山般的坚韧无畏。
这个纤细柔美的姑娘,终于变得坚强了吗?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虽可以护着她,但终有疏漏无力之时,可若她能自己立起来,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霍悯默了一瞬,点头:“好。”转身去追那人。
说话的地点选在了一处茶棚下。
正是热浪翻滚的天气,这茶棚下也不甚凉快,稀稀落落的,只有三两人在。
冯穗穗点了一碗甘草冰雪凉水,坐在僻静的一角,眯着眼慢慢啜着。
赵有志过来的时候,便见她垂着头,正慢慢地品着饮子。见他来了,也不似以往那般,一瞅见他立时就变了脸色,畏惧得不得了,只是随意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啜着饮子。
这样毫不在意无所畏惧的姿态,几乎是瞬间就惹恼了赵有志。
故意将凳子用力踢开,赵有志大喇喇坐下来,唇角勾起讥笑:“还真是稀奇,冯小姐竟主动唤我过来说话。”又故意将身子往前倾,嘴巴咧得老大:“却不知冯小姐要同我说什么?可是冯小姐改了心意,想要嫁我了?”
霍悯见他一来便是这幅唬人的架势,登时沉了脸,待要上前威吓他两句,便见冯穗穗同他使了个眼色。
这姑娘好像真的是不害怕了,甚至还勾起唇角,带上了几分讥诮挑衅。只她生得太过柔软娇美,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竟让他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
但心里却是安稳下来,霍悯将迈出的步子重新退回,犹如一棵挺拔的松,伫立在他们的不远处,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霍悯站的地方很近,反应也迅速,这让冯穗穗生出了莫大的底气,她愈发的沉静下来。虽然手还有些抖,腿也有些发软,但都被她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她对自己说,我可以的,不用怕,霍管事还在呢!
于是仿佛真的不害怕了,冯穗穗仰起脸,眉眼很是冷静。
倒是赵有志,见自己不曾唬住这女郎,脸色相当的难看。
冯穗穗冷冷地瞧着赵有志,晓得他方才那番动作,不过是为了恶心吓唬她。只她已经不怕他了,他的这些小动作,除了让他显得格外滑稽可笑,便再没了旁的用处。
这般想着,冯穗穗还真的嗤笑出声,道:“我知道,你也做了那个梦。”
赵有志一怔,随即板起脸,没有说话。
冯穗穗继续道:“当然,你也知道,我也做过那个梦。”
赵有志唇角紧绷,慢慢变了脸色。
他没想到,这个冯氏竟有胆子当着他的面承认了那事儿。
将他的脸色变幻尽收眼底后,冯穗穗语气轻蔑道:“既然你所知亦是我所知,我所知亦是你所知,我劝你一句,不论是我,还是朱姑娘,你都绝了婚嫁的念头吧!”
赵有志脸色一变,拳头立时砸在桌面上,喝道:“你说什么!”
这桌子不过寻常的薄皮木桌,四脚纤细,并不怎么结实,被这么一砸,登时歪了下去。那搁在上面碗喝了一半的饮子也跟着落到了地上,好在是土地,瓷碗不曾碎裂,里面的汁水却撒了一地。
摊主儿看见了,忙站起身,想要上前过问。
霍悯远远地丢了个眼色过去。
那摊主也是个机灵的,见这一伙儿人衣着讲究,尤其是那女郎,生得貌美不说,身上穿着的还是十分贵重的蕉纱,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儿。便是毁了他这张桌子,后面肯定也会有相应的赔偿。于是又安稳坐下,只悄咪咪地看戏,并不上前掺和。
见霍悯一个眼神打发了想来搅局的摊主儿,冯穗穗这才冷笑了一声,目光陡然化作利刃狠狠射了过去:“怎的,你还痴心妄想着我嫁给你,然后等着旱灾来临,做暗.娼替你家卖身赚钱不成?”
赵有志轻蔑笑了一声,冷冷道:“你既嫁进赵家,便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既遇着了旱情,你身为赵家妇,想法子养家本就是你该做的事,难道你还因此心生怨怼不成?”
还真是个自私无情,刻薄阴损的狠毒之辈!
冯穗穗胡腾站了起来,虽说她个子娇小,气势上不如赵有志,但她丝毫没有畏惧,甚至因着听了赵有志的那番无耻之言,心中更添厌恨,一向温软如玉的眉眼也陡然生出了狰狞厉气。
只听她冷冷讥笑道:“你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压根儿就没长脑子。你家这般待我,还痴心妄想着,让我无怨无悔为你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以为你谁啊,镶金了还是镶玉了,你们赵家又是什么狗东西,也配我这般一而再地付出一切?想要娶我?你也不怕我嫁了你,等着烧火做饭时,一包儿砒.霜放在饭汤里,毒死你这一家子的薄情寡义。”
赵有志被激怒,呲着牙蹦出两个字:“你敢!”
“我为何不敢!”
冯穗穗瞟了一眼那张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木桌,鼓足勇气,一脚踹了上去。
那桌子本就歪斜在地上,又挨了这么一脚,便冯穗穗的脚力不大,也登时散了架。
这是给他示威呀!
赵有志看在眼里,更加的愤怒生气,指着冯穗穗鼻子道:“好个泼妇,我竟小看了你!”
冯穗穗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毛病,赵有志骂她泼妇,她竟是一点不恼,也一点不怕,心里竟还愈发的兴奋起来。
她干脆挺起胸膛,往前逼近了两步,咬牙道:“你们一家逼良为娼,扒在我身上吃肉喝血不算,还敢嫌我身子不干净,就将我扔在鼠头村老宅等死。你们是得了大利了,一家子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可凭什么呢?我也是父母娇养大的,一辈子吃过的苦头,都在你们家了。你们赵家凭什么如此作践我,你说,凭什么!”
她越说越生气,越说心里越恨,竟陡然生出了一股迫人的气势来。
这般气势,竟也逼得赵有志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可他又如何肯示弱,立马将身子倾过去,怒视着面前这嚣张跋扈的少女,恶狠狠道:“就凭你嫁进了赵家,是赵家妇!你整个人都是赵家的,为赵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敢心生怨怼,就是不孝,就是不贤!”
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凉薄恶毒!老的少的,一窝儿损人利己的毒虫!
冯穗穗梗着脖子道:“是吗?所以这辈子,你就甭想娶到我!”
还是梦里面那张娇美如花的脸,却再不复旧日里的柔软娇美,这样的嚣张,这样的凶狠——
赵有志咬着牙道:“便你求我,我也不会娶你这样的恶妇进门。”
冯穗穗拍着手笑:“如此甚好,你我皆如愿了。”
赵有志气得直欲吐血,可这事儿还没完!
他突地怒目圆瞪,一把揪住冯穗穗的衣领将她拖至面前,磨牙威胁道:“我且警告你,若是胆敢在朱氏和县令跟前胡言乱语,毁我前程,我定杀了你全家!”
冯穗穗还不曾做出反应,侧旁便有一道厉风呼啸而来。
赵有志忙松了手,脚下快速往后退。
霍悯一拳砸空,迅速收了回来。他不擅搏击,但却擅长暗器,一把细毛针密雨般甩了出去,赵有志飞速闪躲,却仍有七八根细针深深扎了身上。
他是吃过亏的人,脸色迅速难看起来。
霍悯将冯穗穗护在身后,面色阴冷:“上回你立下毒誓,言说再不会招惹我家小姐,却是出尔反尔,一而再的出手纠缠。这事儿咱们还没清算,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对我家小姐无礼,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赵有志目光狠厉,脸色难看至极。
这人的毒有多罕见多难解他是知道的,如今又犯到他手里,想来是难以轻易化解了。
这当口,赵有志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干脆转过身飞快逃离,准备回家后再从长计议,想出解决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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