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卿安排好沈玉娇,思量起她自个儿应该去哪里。
这屋子里肯定是不能留的,但若是回到席上,立即就会在沈老太太面前露馅儿,想来想去,干脆回马车上去呆着好了。
为了给沈玉娇灌酒,沈冰卿自己也陪喝了不少西域来的葡萄酒,这酒喝的时候只觉得甜甜的,酒味儿并不重,没想到后劲儿却是很足,沈冰卿这会儿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将罗帐放下来,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打开门退了出去,出去的时候着意看了几眼,如她所料的那样,为了给后头的事儿行个“方便”,方才那守在门外的小宫女已经不见了。
沈冰卿从小没了娘,沈克文又是那么个板正的性子,因为没人娇惯着没人收拾烂摊子,所以沈冰卿总是尽量约束自己不出岔子,多年习惯使然,这会儿脑子已经是昏昏沉沉,却还能端着仪态往沈家的马车去。
只是到底不如平时敏捷,走过一道月洞门时迎面来的人脚下步子走得急,沈冰卿来不及闪避,便和那人撞在了一处。
“哎哟!”跟着对方的宫女先出声,语气里带着点跋扈,“你没长眼睛啊,看把曹小姐撞的!”
沈冰卿抬头一看,倒是个熟人,是秦承那位舅家表妹曹敏静,约莫是要去换一身衣裳,沈冰卿这会儿只想赶紧找个地儿躲起来,顺着那宫女的话矮身福礼,“对不住,曹小姐,是我没仔细脚下。”
曹敏静上下打量沈冰卿一眼,见她穿着一身齐腰的对襟襦裙,上身是烟青色绣栀子的窄袖,下.身则是一条纯色的湘妃色百褶裙,明明是十分中规中矩的打扮,偏偏沈冰卿生得明眸皓齿、一头发丝青黑如瀑,衣裳虽然没有增添沈冰卿的容色,却反叫她的美貌显得这一身衣裳都别致了许多。
“走吧。”曹敏静越看越心烦,也不搭理沈冰卿的道歉,转头皱眉催促着宫女快步离去。
沈冰卿并未放在心上,她觉得自己脚下的步子越来越虚软,赶紧加快速度往别苑外头走。
然而刚走到别苑门口,就看到李瑾站在离沈家马车不远的地方,李瑾头戴素金二梁帽,身穿鸂鶒补子的官服,瞧着是人模狗样,看似在一棵榆树下遮阴,眼神却不时地瞟向沈家的马车。
“哎,沈小姐!”李瑾本来就一直留心着大门,因此一下子就看到了沈冰卿,面上立时一喜。
李瑾觉得自己因为莫须有花魁女一事退亲完全是无妄之灾,不过他丝毫没有怀疑到沈冰卿这深闺小姐身上,只是深深觉得自己年少成名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红,譬如一直和他不对付的刘文思,不就是因为嫉妒他的才华嘛。
李瑾是今年的新科三鼎甲之一,所以今日在别苑的宫宴中也有一个末席的座位,因为之前接连几次找沈克文几次都碰了壁,想着沈冰卿不过一个没经事的小姑娘,从她身上下手肯定不难,是以今日是一定要抓住机会见见沈冰卿。
沈冰卿脑子混混沌沌地却也觉得见到李瑾就恶心,别说她现在醉了酒,就是平日里在这等人来人往的场合,但凡有一二拉扯不清,说起来都很不好听。
当下,也不应李瑾的声,只做一个没看到没听到的模样,转身就往回走。
李瑾见这情形,连忙追上来。
沈冰卿脚下步子绵软本来就走不快,为了摆脱李瑾,便趁着大门遮挡了李瑾的视线,从旁边的小道上接连拐了几个弯儿。
李瑾果然没能寻过来。
皇家的别苑不知几重几进,各处抱厦、花厅、画舫,又是跨院、游廊、花窗,沈冰卿停下来时,已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何处。
原本就是硬撑着心神,到此时,沈冰卿的脑子里像是倒进去一团浆糊,完全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
……
秦江年是在午膳时分才察觉到不对,陈世子不过是个斯文败类,渣滓一样的人,他原本没有放在眼里,但是后头越想陈世子那个笑容越觉得不对。京中人人都知道秦江年是外室子,陈世子不至于为着这个特意到他面前挑衅一回,但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让陈世子迫不及待在他面前得意的?
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沈冰卿。
秦江年立时往办宴的别院赶去。
宫人收了钱,跑着来回了一趟,回来说沈冰卿不在席上,喝醉了酒下去歇息了,秦江年心头狠狠一跳。
顾忌着沈冰卿的名声,秦江年费了些周折才打听到了沈冰卿进入的那间房。
本该在房门外守着的宫女不见人影,房门也没有栓上,秦江年不敢想象自己是不是来迟了,他几乎是抖着手推开了们,然后冲进去——
屋子里尚且很整洁,没有打斗和争执的痕迹,秦江年心头略松了一口气。
因见榻上的罗帐是放下来的,秦江年看不清里面是个什么情形,便试探着唤一声,“沈姑娘?”
依旧没有动静,秦江年心头一紧,伸手去掀罗帐,里头确然躺着个姑娘,却不是沈冰卿而是沈家大房的沈玉娇。
沈玉娇面色潮红,似乎是醉了酒醉得极厉害。
秦江年心头一松却又一紧,方才的宫女分明说的是沈玉娇扶着醉酒的沈冰卿,沈玉娇在这里,那沈冰卿人呢?
秦江年先问了酒宴上伺候的宫女,得到答复说沈冰卿并没有重新回去,于是便立即往沈家的马车赶去,好在沈冰卿走得慢,秦江年却是脚下飞快,隔着十来丈远时到底看到了别苑大门口的那抹纤瘦人影。
老远就瞧着沈冰卿走路有点对劲儿,秦江年不好大声喊她,只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最后便跟着脚步越来越沉的沈冰卿进了一间佛堂里头。
大中午的都忙着宫宴,且又只是个别苑,佛堂里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神像庄严,高高地立在神台上头。
秦江年看着看着神殿里挂满的明黄幔子,穿堂风吹得幔子飘飞鼓荡、沙沙作响,叫人分不清哪里虚哪里实,他不知沈冰卿躲在哪里,只得出声喊道:“沈姑娘?”
隔了一瞬,听到沈冰卿问:“秦江年?”
沈冰卿像是很疑惑,秦江年也不纠正她,赶紧“嗯”了一声。
又听到沈冰卿道:“我在这儿。”
秦江年循着声走到神台背后,将高高垂挂的幔子分开,便见到神台边上有个人影一下子向他栽落,秦江年目力好,一眼认出是沈冰卿,赶紧弯下腰,长臂一伸将人给接住抱在怀中。
待将人给接住了,秦江年目光一落到臂弯中的沈冰卿身上,立时呼吸一窒,只觉得热血直往脑子里冲。
——沈冰卿润白如玉的脸颊变成了绯红色,露在外头的肌肤上出了一层薄汗,许是觉得呼吸不够顺畅,她微微张开了朱唇,像失了水的鱼儿一样轻轻浅浅地吐气,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失了往日的明澈。
眼波潋滟,艳若桃李。
“秦江年?”沈冰卿又问。
她嗓音里带着醉酒后的沙哑,落在秦江年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是羽毛一样挠了他的心尖,秦江年垂眸看着她,声音沉却柔:“嗯,是我。”
他说完就见沈冰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但是眼神却越发混沌迷离,似乎她一直强撑着的那点儿精神因着他方才的回答而散了。
秦江年闻着沈冰卿身上那股果酒的清甜味儿,只觉得喉头发紧。
更令人血脉贲张的是,她不知何时脱了外衫,便连里面的中衣都松了领子,露出两只精致纤细的锁骨和一点若有若无的起伏。
秦江年艰难地挪开眼,伸手拢好沈冰卿的中衣领子。
这一番动静叫沈冰卿眼皮一动,她半是清醒半是糊涂,抬眼朝秦江年看过来,眸光轻轻一转,妩媚而不自知。
像是有什么忽然击中了秦江年,一瞬间,他莫名地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一样是他与她,一样迷离而艳靡,而他情难自禁,甚至十分地疯狂……
秦江一时怔然,沈冰卿是个入京不久的闺阁女子,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就算是近来两人接触了几回,那也是为着救急的缘故,决然没有脑海里那样的……胡天胡地,蚀骨**。
秦江年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脑中的念头竟然龌龊至此……又无奈地叹息,怪只怪怀中的姑娘太美。
从几年前开始,若是女子与秦江年挨得太近,他便会觉得恶心反胃,若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或者嬉闹玩耍的孩童还好,但十几二十岁正值青春的姑娘,如果他本身就带点厌烦或者不耐的情绪,那碰一下能叫他呕出苦胆汁来。
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了和别人没有牵绊,多上这一条,秦江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是从第一次见到沈冰卿开始,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那时候沈冰卿穿着杏粉的上衣,玉白满绣竹叶的马面裙,腰上一条湖色的缎带系得楚腰纤纤,整个人像是春日里最烂漫灼灼的那一枝桃花,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秦江年投以或是不屑、或是畏惧又或是冷淡的目光,她那时候听人介绍完,扬起一抹清甜笑意,寻常而又礼貌地喊了他一声“年哥哥”。
秦江年向来是个极为克制的人,却在那时候觉得心子漏跳了一拍,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心感,反而无论怎么说服自己,目光始终难从她身上挪开。
更措手不及的是,晚间躺在榻上刚阖上眼,脑子里便全是她清丽的眉目和纤瘦的腰肢……猛灌几碗凉茶,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燥意,沉沉睡去之后却连梦里也是她。
梦中沉沦,醒来时便分外尴尬和难堪。
秦江年厌恶这份失控,所以对沈冰卿格外冷淡,也一如他所预料,小姑娘很快就开始畏惧他,再也没有像初见时那样喊他“年哥哥”。
本以为从此以后相安无事,所有对她的渴望都可以埋藏在心里,没想到,她冒着危险救了他。
一回两回地救他,还在庄子上他溺水之时……
时至今日,秦江年越发笃定,他对于怀中的姑娘并不只是燥热的冲动,知道她有危险时挂怀和紧张,看到她无事时自己也像得救了一样——这不是欲.望,这是喜欢。
秦江年将沈冰卿稳稳地放到神台上坐好,好给她理衣裳。
手指拈住小姑娘的鬓发别到耳后,秦江年动作轻柔至极,眼中却是仿若实质的寒意。
方才的路上他脑子里略过了一遍,沈冰卿与沈玉娇绝不是简单的醉酒。
沈冰卿靠在床头,却没平时那么好说话,她拂开秦江年的手,盯着秦江年看了半晌,有些迟疑地道:“秦江年?”
秦江年嘴角噙笑,淡淡地应一声“嗯”,又道:“穿衣裳。”
沈冰卿她脑子里半是明白半是糊涂,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只知道眼前的人是秦江年,见秦江年双目含怒,一身寒意,便以为仍是前世在雁平山庄,以为刚点上蜡烛,秦江年看见是她,所以怒极了。
于是,那时候的委屈又涌上心头,她喊了一声秦江年的名字,然后问:“你为什么这么凶?”
秦江年一愣,放缓了神色,轻声道:“我没有凶你。”
“你有,你有!”沈冰卿见他不认账,委屈化成了气愤,义愤填膺地伸手指控秦江年:“明明是你自己喝醉了酒!到头来却怪我!”
秦江年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沈冰卿说醉话,握住她不住地戳他的手,将她伸出来的食指按回去,道:“我没喝酒,喝醉的是你。”
父亲入狱了,李瑾上门退了亲,沈老太太觉得再也没人能替她出头,转手就给她灌下药,也不知是送给了雁平山庄哪一个权贵,沈冰卿伤心伤意地哭起来,“我是被逼的……”
秦江年听沈冰卿哭得伤心,心中不由得一阵抽痛,伸手替她擦了眼泪,柔声哄着她,顺着她的话说道:“好,是我醉了,是我醉了。”
沈冰卿勉强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道:“就是你醉了,你自己喝醉了,进来的时候又不点灯,你认不出我,后来就都怪到我头上。”
秦江年听沈冰卿说的倒像是某个时候当真发生过什么事,她说的不是胡言乱语,而是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只是他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有过这么一桩。
不过有一点,秦江年却很笃定,他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沈冰卿的手指,语气越发柔软,看着沈冰卿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道:“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我喝再多的酒,哪怕是再黑的夜,我都不会认不出你的。”
沈冰卿听了这话,怒意反而更甚,“那你为什么要叫人杀我?”不待秦江年回答,沈冰卿自顾自道:“我知道,因为你讨厌我,你从一开始就讨厌我。”
越说越委屈,眼看又要哭起来。
于秦江年而言,这些话更是没头没脑,但眼下沈冰卿并不讲理,他只得应道:“我没有派人杀你,也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
“当真?”沈冰卿迷迷糊糊,好像有什么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她试图去思考,但是脑子里浆糊一样,根本理不清来龙去脉。但心里那份委屈总算好了些,因此便愿意好好说话了,她朝秦江年扬起个乖顺的笑脸,张开双臂,糯糯地道:“穿衣裳。”
秦江年被这样的笑意恍了心神,但也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形,赶紧给沈冰卿的中衣理好,又将外衫给她穿上,末了,再给她理一理乱了的发丝。
沈冰卿一直定定地看着秦江年,任由秦江年摆布她,隔得近了,两人相距不过寸许,她数着秦江年的睫毛,便又想起在雁平山庄的时候,两人也曾这般近。
“痛。”沈冰卿忽然道。
秦江年动作一顿,以为自己扯到了她的头发,连忙问:“哪里痛?”
“这里。”沈冰卿指着自己的唇角,凄惶惶地道:“这里痛。”
她可怜巴巴地,声音都带着颤音,好似很委屈,又好似在控诉,秦江年都疑心自己欺负了她,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伤口,只能看到她嫣红润泽,饱满柔美的唇。
秦江年喉头微动,挪不开眼,“那……怎么办?”
沈冰卿想了想,道:“要吹吹。”
她从小就没有母亲,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耍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玩耍的时候碰到哪里磕到哪里,她只有下人,别的小孩子却有母亲可以撒娇,他们的母亲总是弯下腰,眉眼柔和,往磕碰到的地方吹气,温声说:“吹吹就不疼了。”
她从小就羡慕得紧。
秦江年呼吸一滞,他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跳得急,跳得有力,他垂下眼皮,眸光变幻,一边是挣扎,一边是沉沦,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慢慢地靠近,忍不住要吻上去时,沈冰卿却又道:“这里也痛。”
秦江年眼角一瞥,便见沈冰卿翘起来的尾指上带着还未干透的血迹以及清晰的牙印,原本小小的伤口在腻如瓷的肌肤上显得有些可怖。
瞬息之间,他就想明白了这伤口的由来。脑子里的风月念头退去,一阵心疼取而代之,他握住那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上头的血迹,哄道:“乖,不疼了。”
沈冰卿打小就没了母亲,沈克文又是个严正的父亲,两辈子加在一起也从来没有人像眼前的人那样温柔和耐心,她虽脑子里混混沌沌,却觉得心中的委屈忽然得到了抚慰。
秦江年便见沈冰卿好似被顺毛顺得舒服了的小猫咪,甜甜地应一声“嗯”,乖乖地任由他摆布。看着她这副模样,秦江年唇角便也不由得弯起。
沈冰卿直直地盯着秦江年,等秦江年隔得近了,忽然道:“秦江年,你长得真好看。”又微微皱眉,不解地道:“怎么和真的一样。”
她说着伸出食指,先是点到秦江年的眉上,尔后划过他的眼皮,又从眼皮划到鼻梁……
她的指尖分明温软细腻,于秦江年而言却像是游走的火星,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心跳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漏了一拍,说起来话嗓子都发紧,“既说我好看,那你——”
那你喜欢吗?
沈冰卿并不管秦江年在说什么,她的指尖落到秦江年的唇上,没轻没重地搓了两把,见秦江年始终都是眼角含笑地看着她,便生出了十分的不快,“我痛死了,你怎么不痛?”
“不公平。”沈冰卿皱眉嘟囔,甚至捏了两下,一脸的不高兴,一脸的不讲理。
秦江年脑子里那点儿旖旎的念头又瞬间消散,今日一颗心被沈冰卿吊得七上八下,偏她无知无觉,秦江年没奈何地笑笑。
罢了,她开心便好。
然而下一刻,便见沈冰卿揪着他的领子,她张嘴凑过来,贝齿咬上他的唇。
秦江年的眸光蓦然变暗,他垂下眼,手指扣上她的后脑勺,声音低沉喑哑,“这是你……自找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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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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