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长公主直愣愣地朝湖边走去,离湖边越近脚下的步子越轻,两只手也垂在裙子两侧一动也不动,那朵点了蜻蜓的花骨朵离岸边很近,常安长公主走过去慢慢蹲下,轻轻地伸出食指,似乎是想去摸那只蜻蜓。
蜻蜓这等小虫最是纤敏,饶是常安长公主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蜻蜓依旧在她的手离得还有一尺远的时候扑闪两下翅膀,转了个旋儿飞走了。
常安长公主脸上丝毫不见恼色,目光追着那只蜻蜓,直到蜻蜓消失不见,依旧呆呆地蹲在那儿。
沈冰卿原本只是有点好奇,所以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就看到常安长公主的袖口沾着泥巴,连手腕上都有些脏污。她轻轻皱了眉,想来宫女们欺她懵懂少言,而且又没人出头做主,所以照料上十分敷衍。
譬如现下,常安长公主身边竟一个宫女都没有。
前世常安长公主在宫变前夕溺毙,时间点实在有些巧合,沈冰卿自己亦是韶龄而亡,多少起了点恻隐之心,轻轻叹口气,掏出自己的丝帕,走到常安长公主身边学着她蹲下,道:“公主,我给你擦擦,好不好?”
章太后派来召沈冰卿的女官终于发现沈冰卿没有跟上,远远地道:“沈姑娘!”
沈冰卿指着常安长公主朝女官扬了扬手中丝帕,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女官看明白了,皱着眉头露出点不悦的神色,不过也没说什么,看了看朝湖边走过来。
“公主?”沈冰卿又唤了一声。
常安长公主毫无反应,蜻蜓飞走了,便又盯着那朵荷花看,她略略歪着头,两只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目光有着牙牙学语的孩童们的天真和纯净。
沈冰卿没有得到常安长公主的回应,便试着握住她的手,见她只是垂头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但是并无丝毫抵触,沈冰卿便用丝帕沾点湖水,动作轻缓地擦干净常安长公主手腕上的那点脏污。
“好了。”沈冰卿不自觉地将常安长公主当成个小孩子,朝她温温一笑,柔声道:“下回弄脏了就叫宫女们替你洗一洗。”
常安长公主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像方才看荷花那样看着沈冰卿,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或者听懂了没有。她的目光又认真又仔细,叫沈冰卿忽而觉得这位公主或许并非传闻中的痴傻,若是傻子,目光哪里会有这等清明如水?
这时候,一个小宫女匆匆忙忙跑过来,跑得气喘吁吁地,没先给常安长公主行礼,反倒先给女官赔笑:“姑姑,何事劳动您亲自过来了。”
“按制公主起码有大小宫女十二个,嬷嬷太监亦是十几个,如今敏公主独个在湖边,身边竟一个伺候的人也无。”女官不吃小宫女那一套,冷哼一声道:“你们都是活腻了,想去宫正司吗?”
常安长公主虽是个痴傻的木美人,先帝却为她取了“敏”为名字,女官是先帝朝的老人了,是以习惯以“敏公主”称呼常安长公主秦敏。
小宫女听到“宫正司”三个字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辩解道:“我,我看公主带着无趣,去给公主找——”
小宫女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啪”的一声脆响,女官打了小宫女一耳光,厉声道:“还敢狡辩!”
许是天气热了小宫女上了火,又或是小宫女本来就是个沙鼻子,女官这一耳光打下去,小宫女的鼻子竟然慢慢地流出一管鼻血。
小宫女偷懒怠惰本就心虚,战战兢兢地被打了也不敢抬手擦,任由鼻血一直淌过嘴唇,又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缓缓低落。
从头到尾一直对沈冰卿、女官、小宫女毫无反应的常安长公主,在小宫女的鼻血流下来的时候,常安长公主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忽然瞪大了双眼,一边伸出手指指着小宫女,一边满脸惊恐地后退,嘴里尖声嚷道:“薨了!薨了!”
沈冰卿讶然,常安长公主竟然会说话?
旁边伺候常安长公主的小宫女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女官也愣住了,呆呆地道:“敏公主许多年没说过话了。”
沈冰卿听这意思,常安长公主以前是会说话的。
常安长公主一边尖叫一边捂着头,沈冰卿没听明白她到底说什么“轰了”,脑子里有什么念头闪过,然而就像被蜻蜓点了的湖水一般,浅浅地起了个痕迹又马上就消失不见。
“不好!”
几个人一愣神的功夫,常安长公主就沿着湖案跑远了一段距离,她脚下步子慌乱,越跑离湖水越近,眼看着就要踩进湖面上虚蓬蓬的水草上!
沈冰卿最先反应过来,连忙疾跑几步追上去,伸手拉住常安长公主,手上用力,将她拉得离岸边远了些,“公主小心!”
常安长公主回头,恰恰那流着鼻血的宫女也追了上来,常安长公主五官几乎吓得扭曲了,尖叫一声,死命地挣脱了沈冰卿。
都说疯子和酒鬼的力气最大,沈冰卿今日觉得这话诚不我欺,她根本控制不住长安长公主,而且怕双双掉进湖中所以不敢在湖边和常安长公主拉扯,只得松了手,她一松手,常安长公主便又尖叫着跑开了。
饶是如此,沈冰卿趔趄了几下才站稳脚步,好在前面似乎有宫女正往这边赶来,约莫也是常安长公主宫里的侍女,女官和小宫女这从边追上去,那边的宫女伸手拦着。
“沈姑娘,留步。”
沈冰卿正打算也跟上去,被人从后面叫住了,回头一看,竟是秦承,她连忙行礼问安,“见过殿下,殿下金安。”
“免礼。”秦承伸手过来似乎是要扶沈冰卿起来,沈冰卿连忙微微避开。
秦承眸子一缩,往前走了一步,温然的声音带着些许暧昧,“沈姑娘,京郊一别,近来可安好?”
沈冰卿听着这话心里头有点异样,纵然秦承有纳她的心思,但秦承经营着重礼仁爱的储君形象,在人前总是守着礼节的,此刻为何没头没尾地说这么句颇有点轻浮的话?
她抬头,秦承脸上是一贯的笑意温温,然而他眼中神色明灭不定,那是源于多年居于储君位而养成的深沉诡谲,她看不透,却本能地觉得充满了侵略性,觉得十分危险。
沈冰卿纵然两世为人,说到底不过是闺阁姑娘,在秦承的威势压迫下不由自主地就后退一步,秦承仿若未觉,跟着往前走了一步,沈冰卿便又退了一步。
沈冰卿每退一步,秦承眼中的神色便愈加晦暗,如果说来之前只是疑心,那他此刻就验证了——沈冰卿丝毫不想入东宫,前头那些日子都是他这东宫太子自作多情。
这些年想进东宫的女子不计其数,环肥燕瘦,性情也是各异,有的羞怯腼腆,有的热情大胆,在秦承靠近的时候,羞怯的会欲拒还迎,热情的会顺水推舟,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会抵触秦承以至于宁愿掉入湖中。
秦承瞥见沈冰卿离了岸边即将落空的那只脚,目光又回移到她清绝出尘的脸上,他注视着她的每一点神情变化,默默然没有说话。
只有紧张、僵硬、无措,没有丝毫的娇羞和祈求。
直到脚下的触感陡然变虚,沈冰卿才反应过来,她方才怕常安长公主踩上水草落尽湖中,这会儿自己竟然一只脚踩了上去。即便脑子明白过来了,身体却已经来不及作反应。
“啊——”她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向背后的湖面栽倒,眼角的余光里自己离荷叶的距离越来越近。
几乎在另一只脚也即将脱离岸边时,沈冰卿忽而觉得手腕上一紧,仰倒的去势陡然顿住。
她抬眼,是秦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秦承的目光从沈冰卿的脸上滑向湖面,层层叠叠的荷叶下碧波荡漾,这一处湖水并不浅,并且因为挨近涠水河,是从涠水河中引了活水的,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实则是暗流,多年前有个宫人掉进这湖中,后来连尸身都没有寻到。
秦承目光一冷,看向自己握住沈冰卿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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