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18

“秀芝,是你吗?”薄雾萦绕的狭窄村道上,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回头望着孔秀芝笑。

那人五官俊秀,面庞清癯,眼神温和,虽然身上穿着一套破破烂烂带补丁的灰长衫,但自身那股子从容淡定地姿态,很好的告诉大家,他有很多故事,年轻的时候是个足以让女人倾倒的翩翩公子。

孔秀芝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回到五岁那年,看到那个年轻阳光般温柔的少年,站在自己的面前轻轻说:“秀芝,秀如青莲,芝草煌煌,以后,你就叫秀芝了。”

田大茹见有外人在,满口的黄腔生生吞了回去,瞧着孔秀芝失了心魂的模样,再瞧对面落魄却依旧帅气的男人,田大茹眉开眼笑地拉了拉孔秀芝的手,“愣着干啥?霍大少爷跟你说话呢。你说说,霍大少爷都快五十了,脸却还像三四十岁的样子,长得也忒俊了,都把咱准备做尼姑的秀芝魂儿给勾去喽。”

“你胡说啥呢。”田大茹的声音压得很低,饶是如此,孔秀芝难得的老脸一红,生怕对面的霍东笙听见田大茹的话,故意咳嗽两声,远远地跟霍东笙问好:“霍大少爷,你是来放牛的么?”

这年头的人干活勤快,基本看到杂草就会主动去锄,因此平原地没什么杂草的。

春种接近尾声,大队的两头水牛也停歇了下来,霍东笙就得去放牛,通常都是在围着大队三面山的低矮山脚下转悠,因为红星大队的山普遍偏高,山道狭窄,体型较大的水牛爬不上山顶,只能在山底、山腰放。

往常孔秀芝也遇见过霍东笙几次,不过都没打招呼,见着就绕道行走,倒不是不想跟他说话,而是怕走近了,大队上的人说闲话,

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到孔秀芝这个年纪,已经是半老徐娘,但四五十岁再嫁的女人有很多。

而且孔秀芝模样长得不错,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排得上号的美人儿,就因为如此,年轻时候的陈德昌倾慕许久,逼着自个儿老娘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地拿了大钱给势利眼的秀芝娘,秀芝娘这才把孔秀芝卖嫁给了他。

孔秀芝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鳏夫,或是同等年纪的男人惦记着,要不是她养了三个懒汉儿子,人家怕她那三个极品儿子吸干自家的血,只怕早有人托红娘上门来说亲了。

而霍东笙本人,除却地主坏分子的身份不说,他的身份背景和出色的相貌,都是大队上了年纪男人们的眼中钉。

这些男人的老婆大多都在少女时期爱慕过霍东笙,即便嫁了人,也会三五不时的蹦出一段:“我当初是瞎了眼才嫁给你!你瞅瞅你这死样儿,连人家霍大少爷半分都不如,要不是当初霍大少爷参加抗战,我就是给他当暖脚丫鬟,我也心甘情愿......”

日日夜夜这么念叨埋怨下来,这些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心里可不就种了一棵刺。

虎落平阳被犬欺,霍东笙落到如今的地步,他们要不整整他,真对不住自个儿。

除此以外,他们还把霍东笙盯着很紧,生怕自己婆娘一个管不住,就跟那霍东笙搅合上。

到时候丢了面子不说,还有可能被红、卫、兵以搞不正当男女关系为由,弄得家破人亡。

这种情况下,就算孔秀芝想帮霍东笙,报答当年他的恩情,也只能暗地里偷偷找他,面上得装成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要叫我大少爷,那已经是过去式了,你可以叫我霍大哥或者霍同志。”

霍东笙脸上有被明显揍过得痕迹,却笑得温柔如风,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今天天气放晴,阳光甚好,老牛近日不怎么吃牛棚里的草,我担心它不吃东西会生病,就带它俩出来转转。”

他的身后,是两头体型较大的灰黑色水牛,其中一头水牛背部的皮毛脱了很大几块皮,露出肉白色的秃斑,有许多苍蝇在上面飞舞,牛角也断了一根,大大的牛眼泪眼蒙蒙的,牛嘴有下没下地嚼着路边的牛草,动作看起来十分吃力,想来这头老牛活不过两年了。

孔秀芝到底喊不出霍大哥来,那样显得太亲昵了,这对两人都不好,于是感叹道:“放在从前,到了老牛这个年纪,早被拉出去杀了卖肉,也就你这么想着它了。”

这种事情在建国以前屡见不鲜,老牛干不动活了,养牛的人家到死也不会放过它,总要卖给肉贩子,赚点肉钱,心里才舒坦。

建国以后,国家成立公社大队,很多有水牛的生产队,水牛年老动不了,也是同样的做法。

主要这年代物资匮乏,人们饭都吃不饱,更别提吃肉,虽然杀老牛残忍不厚道,但人都快饿死了,还矫情圣母那么多做什么。

这头老牛其实今年开春的时候就干不了什么活了,大队上的几个村干部就有要老牛把卖给副食店,卖得钱分给全大队的想法。

一向任由大队社员折腾自己都沉稳淡定,闷声不吭的霍东笙,头一次神情郑重地向赵胜利提出意见,争取保留老牛不被卖掉,由他照顾找药,把当初站不起来的老牛硬是喂养的站了起来,还参加了春种。

虽然老牛没耕多少地,到底是干了活的,赵胜利本人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大队也不缺那点钱,也就默认霍东笙把那头老牛喂养到死了。

“这有什么。”霍东笙伸手摸着老牛毛茸茸的脑袋,老牛亲昵的蹭了蹭他的手,“人跟畜–生一样,终有老去的一天,如果我们老了,也受到被卖割肉的经历,那么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就跟这头老牛一样,知老待命,却又有些许期盼。”

孔秀芝知道他话里有话,然而田大茹在旁边,看好戏似的睁大眼睛,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转,孔秀芝就算想说什么,也不能说。

她只能放弃话头,跟霍东笙说了两句,就和田大茹绕过他,往山腰上爬。

春雨如油,经过昨天小半夜的春雨滋润,山里草长莺飞,新鲜的野菜、菌子都冒了头,吸引着许多年老或半大小孩子上山来摘野菜。

山脚下吵吵嚷嚷的,隐约可见大队上的老幼妇孺背着背篓往山里爬。

田大茹见孔秀芝慢条斯理地沿路割最嫩的猪草,时不时翻开杂草根部,看看有没有冒头的菌子,或者掐几把嫩嫩的野菜尖儿,有些着急道:“秀芝啊,就你这么个割法,咱啥时候才能把猪草割满啊?这眼见山下的大部队要上山来了,我可不想捡她们掐过得野菜。要不这么着,咱们分开行动,我往左边的山道割,你往右边的山道去,咱们割满就回大队猪圈放猪草,自己割得自己放做一堆,以免别人说咱偷懒。”

大队养了六头猪,两头牛,每天至少需要吃二十来背篓的猪草,田大茹三人每天需要割七背篓的猪草才行。

这猪草不是家养的,也不是固定生长,得漫山遍野的找着割,还不能啥草都割,得割没那么老的,猪能吃得草。

督工的郑会计会在天黑之前到猪圈检查猪草,如果速度慢,完成不了任务,割得猪草质量不过关,扣工分算是小事,要是因此丢了割猪草这个‘铁饭碗’,田大茹得后悔死。

孔秀芝知道她的心情,摆手说:“成,你去左边吧,我往右。”

她心里搁着事情,割草速度自然慢,之前她一直想着要找什么借口支开田大茹,奈何田大茹从小跟她一起长大,人又精灵着,她贸然支开田大茹,肯定会引起她的怀疑,只能这样磨洋工,磨得田大茹受不了,主动跟她分开。

等田大茹割草的背影彻底不见,孔秀芝抿了抿嘴,将手里的镰刀拽紧,拉紧背绳,顺着山道一条小岔道,开始翻山越岭,往深山里面走。

她得去深山,验证一些事儿。

去深山的路并不好走,基本上没有路,孔秀芝手里拿着镰刀,一路踏过尖锐的山石,爬过陡峭的崖壁,从挤挤挨挨得各种树木之间走过,花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总算到了一处名为‘孤悬峰’的深山底下。

山底下都是树干极大、极高的红松树,高大的树冠几乎遮挡了阳光,但有不少阳光从树冠缝隙透了下来,一束又一束的光芒投印在黑漆漆的松林里,五彩斑斓的光芒随风晃动,像童话世界一般闪耀夺目,美的不可思议。

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孔秀芝双腿累得慌,看到这副美景,干脆坐在一颗松树下歇息。

她的屁股下面是厚约半米的枯黄松针,坐上去很舒服,像坐在一张柔软的毛毯上。

这种干枯的松针,用来引火烧柴是最好的,因为柔软易燃。

平时大队后山松林里的松针,几乎都被社员们用木齿勾,勾了个一干二净,有些人为了抢这松针回家烧,还吵架打架。

可在这里,松针铺满整个广阔的山底,却没有一个人敢来勾松针,因为这里靠近深山边缘,附近有各种野兽出没。

孔秀芝坐了一会儿,感觉因爬山疾走而急速跳动的心脏平缓了下来,这才慢慢地爬起身来,往海拔极高的孤悬峰走。

一路费力爬山,遇到许多新长出来的各种菌类,她也没闲着,但凡自己认识的菌种,全都摘起来,不多时就摘了满满一背篓。

为避免自己遇上什么凶猛的野兽,慌不择路逃命之时,把自己辛勤摘来的蘑菇跑掉,她还特意把先前割得一大把猪草放在顶上,把蘑菇稍微往下压着,这样就不会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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