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咽了口唾沫,赔着笑脸将光头一行人引到院子里,颤抖的手从内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各位兄弟辛苦了……”他弓着腰递上五张大团结。
光头嗤笑一声,朝身旁两个膀大腰圆的同伙使了个眼色,一把夺过钱票。
“哥仨大老远跑来,就给五十?你当是要饭的呢?”
周建国额头沁出冷汗,又哆哆嗦嗦摸出张大团结。
光头这才满意地捻了捻钞票,正要转身,院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
看清来人臂上的红袖章,光头脸色“唰”地白了。
他猛地揪住周建国衣领,从牙缝里挤出话:“你他娘的敢叫革委会!不想活了?”
革委会领头的王主任穿着笔挺的灰色中山装,胸前的主席像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一眼就看见堂屋里捧着主席语录的周小柒,严肃的面容顿时柔和下来。
“你就是周建平同志的女儿吧?”
周小柒怯生生地点头,怀里的主席语录抱得更紧了。
王主任站起身,犀利的目光扫过院里众人:“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有人挪用烈士抚恤金偿还赌债,置革命后代于不顾!”
周老太原本歪在藤椅上耍赖,闻言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再不敢嚷什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混账话。
光头几人更是缩着脖子,活像霜打的茄子。
王主任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两步,他忽然转身,指着光头那伙人:“你们几个,把当年的借据拿出来!”
光头脸色发青,却不敢违抗,只得把借据交了上去。
“这是周建平同志的抚恤金,是组织上给烈士家属的生活保障!”王主任的声音像铁锤砸在砧板上,震得屋内众人都心肝乱颤。
周家老太太更是手掌不自觉地捂住自己的口袋,生怕兜里的钱都扑棱棱飞走了。
他接过借据,仔细看了一遍,猛地提高声调,“您儿子是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英雄!您就这么对待英雄的女儿?”
接着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材料,“革委会已经调查清楚了,周建军赌博欠债是事实,挪用抚恤金也是事实!”
周建军“扑通”跪下了,膝盖砸起一蓬尘土:“王主任,我是一时糊涂……”
“糊涂?”王主任冷笑,“你靠周建平同志的抚恤金偿还了赌债,又买了工作,这钱可不是这么好拿的!”
他转头对身后两个戴红袖标的年轻人说:“小张,把周建军带走,让他去学习班好好清醒清醒!”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慢着!”周家老太太毕竟是经历过些事的人,当下拦住几人的动作。
“建平是我儿子,他的钱理应有我一份,剩下的我都给小柒存着当嫁妆呢!”
说着,她转身进了屋,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信封。
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千多块钱。
周家老太太将信封放到周小柒手中:“本想过两天再给你,既然今天这事儿赶到这了,那就现在给你吧。”
周小柒一脸感激,恨不得给老太太磕三个响头。
一副祖孙和乐的画面。
倒是周建国夫妇,机关算尽,却没想到招来了革委会的人,啥都没捞到,还得罪了几个亡命之徒。
王主任临走时特意当着众人的面道:“丫头,以后有困难就到公社革委会找我。”
周小柒快步跟上王主任一行人的步伐,“王主任,我正好要出门,能跟您一起走吗?”
她这话说得自然,脚步却不停,转眼间已经跟着众人走出了院子。
周家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院子里,光头一伙人见捞不到好处,又险些被革委会带走,顿时恼羞成怒。
几个壮汉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盯着周建国:“他娘的,都是你这老小子害的!”
说罢抡起拳头就砸了过去。
几个人一拥而上,将周建国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这才骂骂咧咧地散去。
待外人都离开后,原本喧闹的环境骤然安静下来。
周老太太突然“嗷”地一声嚎啕大哭,“造孽啊!周建国,看看你干的好事!”
周建国捂着青紫的嘴角,不服气地顶撞:“妈,要不是您偏心把钱都给了老二,能有今天这事?”
“哼,现在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二伯娘阴阳怪气地插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那么多钱,全落到那丫头手里了。”
周老太太猛地止住哭声,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恢复平静。
她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抬头,浑浊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是谁给革委会通风报信的?”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摇着头表示不知情。
“总不会是……”二伯娘突然嗤笑一声,“周小柒那丫头举报的吧?”
她说着自己先笑出了声,摆摆手道:“不可能,就她那胆小怕事的样,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走了一段距离后,已经看不到周家人的身影,周小柒才松了口气,对今日来的几人道了谢。
“你之前帮了静静大忙,如今也不过是还你个人情而已。”王主任声音高傲冷淡,不似之前平易近人。
今日之所以能请来革委会的人,也多亏了之前她把那份工作低价卖给了吴主任做人情。
这王主任和吴主任是表亲,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革委会的工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便是内部人员,为了避嫌,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给自家子女。
为了彰显公平公正,这才特意面向社会招聘。
前世,她得了这工作,并没有卖掉,最后也没能保住,被迫给了大伯家的周青莲。
想起前世周青莲拿着她的工作证时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周小柒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这一世,她果断卖掉,不仅得了人情,还要回了亲爹的抚恤金。
但以周家人的尿性,等晚上回去,必定是会把钱在要回去的。
思及此,周小柒转头去了钢厂。
门卫大爷例行公事地问她找谁。
一听是找傅明淮,立马烦躁地摆摆手,“走走走,厂里没这人。”
“他不是在这儿上班吗?”周小柒疑惑道。
“那小子就是个混的,啥成分自己没点数,顶替别人的工作,还不好好干。”
从门卫大爷的口中才得知,傅明淮因为毁坏工厂机器被辞退了,还要赔偿厂子上万元。
这年头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十,上万块足以逼死一个人了。
周小柒一听心里便涌起一股凉意。
难怪前世傅明淮会去借高利贷。
钢厂门口,几个工人推着钢材经过,说笑声格外刺耳。
“傅明淮那小子是真傻,当了替罪羊还把刘卫东当兄弟。”一个瘦高个工人边说边摇头。
旁边戴鸭舌帽的工人吐了口唾沫,“他成分不好,还敢惦记赵技术员,我看是活该。”
“听说那几台机器本就是有问题的……”年纪稍长的工人压低声音,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打断。
周小柒站在树荫下,白底蓝花的的确良衬衫被风轻轻拂动。
“同志,有事吗?”工人们这才注意到这个气质出众的姑娘。为首的连忙抹了把汗,悄悄抻平皱巴巴的工装。
周小柒唇角微扬,眼尾那颗泪痣随着笑意若隐若现:“能跟我说说傅明淮的事吗?”
声音软糯清甜,听得几个小伙子耳根发烫。
七嘴八舌间,拼凑出一个被孤立的傅明淮——
替工友顶班,替修理工维修机器,被克扣奖金的冤大头,还总往宣传科跑的“癞蛤蟆”。
“姑娘你找他……”矮胖工人上杆子凑近问道。
“我是他未婚妻。”
阳光穿过树叶,在她精致的锁骨投下斑驳光影。
工人们呆若木鸡,直到那道倩影消失在厂区拐角,才爆发出激烈的议论。
“比宣传科的挂历女郎还俊!”
“听说傅明淮有个未婚妻,高中毕业……”
“傅明淮这小子……”瘦高个望着早已无人的路口,狠狠踢飞一颗石子,“看他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真是比杀了我都难受!”
根据前世的记忆,傅明淮会去做苦力赚钱,但这点微薄的收入连赔偿款的零头都凑不上。
周小柒找到傅明淮时,他正在城南的工地上。
七月的烈日像熔化的铁水倾泻而下,晒得地面发烫。
“快点搬,要不是工期紧,你一个黑五类我根本不会收。”工头叼着烟,一脚踹翻了堆好的砖块。
傅明淮的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汗珠顺着绷紧的脊梁滚落,在灼热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他沉默地蹲下,重新将散落的砖重新码好,放到推车里拉走。
旁边几个工人躲在阴凉处哄笑,有人故意把碎砖头砸在他脚边。
“黑五类也配和咱们一起工作?”
“听说他弄坏了厂里的机器,这种人到哪都是祸害。”
周小柒看见他攥着砖块的手在发抖,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那些砖块边缘将他手心里磨出了血痕,混着灰土凝成暗红的痂。
可他一声不吭,只是在下工的时候才长呼了口气,胡乱擦掉脸上的汗水,走向计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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