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只剩下一点点蓝色的光亮，沙漠里最后一朵花正在逐渐枯萎。

在维菲娅反反复复见到龙里，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是个旁观者，她无法介入。

花不知道，因为它要凋落了。

天空也不知道，它本身就是虚假。

龙又变得快乐起来，祂赤着脚丫在漫天黄沙里跳舞，祂在轻声吟唱：

“蓝色是自由的，天空是自由的，

我永恒的灵魂，带着我破碎的心脏，

撕裂人类禁锢的思想，满心欢喜把所有不公活活掐死，

……”

什么是自由？

……

第九次见到龙。

祂蹲下身子，掌心的金色几不可闻，祂仍满眼笑意地垂眼看这沙漠里唯一的花，焦黄的枝叶在力量的灌溉下，重新变得翠绿，花瓣鲜艳饱满。

祂虚弱地低喘，祂站起来，满足地笑。

维菲娅无端地觉得，忘记一切对于龙来说，好像也不是坏事，至少，祂不再痛苦。

女孩转过身，蓝色的竖瞳神采奕奕，嘴唇却是苍白。

祂朝不远处的遗落的雕像走去，虽然缓慢，但轻盈。

维菲娅的目光跟随着祂，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女孩猝不及防地停下，维菲娅不知怎的，心突然刺痛，没由来地，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祂嘴角的笑意慢慢褪去，眼里的快乐不再，瞳孔里，是她前面几次看到的麻木、悲伤……

不，这次还多了别的情绪。

女孩不可置信地颤着手抚向自己的心脏，蓝色的竖瞳骤缩，手一点点收紧，祂的双唇颤动，祂的眼悲痛欲绝，滚烫的泪砸下，祂想要说什么，嘴张张合合，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祂抱住自己，浑身是忍不住地颤栗，最后，居然只能发出“啊”“啊”“啊”的音节。

维菲娅忍不住上前，视线里，女孩嘴里喷溅出鲜血，止不住地咳嗽，每咳一下，血都如泉般涌出。

她的脚步越跑越快，直到快接近祂的跟前。

她陡然停下，心脏传来剧痛，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像身上的伤口明明快好了，却被人为地撕开结痂，拿着银针，一针一针地扎进去，之后，是被更用力地按进去。

紧接着，是身体密密麻麻的疼痛，突然如被硬生生的扯断胳膊的痛苦差点令维菲娅晕过去。

耳边是龙痛苦的声音：“啊——”

银镯上的红雾爬出，环绕在她的手臂上，维菲娅所有的不适消散。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痛意似乎还历历在目，刚刚的感觉，只会是祂的。

维菲娅慌张地抬起头，她看清了祂的脸，祂脸上是金黄色的泪。

她伸出手，上前一步，祂撩起眼帘，两人视线交汇。

维菲娅不禁顿住，屏住呼吸，只听到龙的声音轻飘飘，仿佛一吹就散，祂说：“他们，吃了我。”

天地刹那间旋转。

第十次见到龙。

女孩手持利刃的手流下金黄色的血，不对，那根本算不上利刃，那是钝的。

祂愈发用力地刺向自己的喉咙，一次刺不穿，祂又拔出，两次、三次……

赤红色的眼映上金黄。

维菲娅呼吸一窒，飞奔过去，祂在她的身前倒下，而她什么也没抓住。

祂的气息在逐渐流失。

维菲娅蹲下，手忙脚乱地试图为祂止血，可她的手穿过女孩，她彻底愣住，她忘了，她只是个旁观者，她什么也做不了，这里不是现实。

也就是说，在真实的世界里，祂已经死了。

祂没有再流泪，祂安安静静地，感受生命回归混沌，感受着“我”这个意识最后的消散。

维菲娅攥紧双手，耳边传来的是龙声声泣血：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我不够照顾他们吗？是我救的人不够多吗？”

“我明明信守约定，遵循约定。”

“我帮助他们，我赢得战争，我为他们戴上胜利的桂冠，我想要他们幸福；我想要以最小化的伤亡，换取和平；我想要这个世界的所有种族，都能在这片土地上，获得飞上天空的勇气。”

“我想要他们，都拥有翅膀。”

“我想要他们，都能自由地寻找到自己的道路，好好相处。”

“我明明，那么爱他们。”

“整整五百三十一年！”

“为什么？”

祂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祂知道。

布玛灵达列是智慧的，只不过，越清醒，越痛苦。

因为人类也是祂的孩子。

祂也会逃避吗？会的，祂也是一位母亲。

身为人类的维菲娅，在这一声声质问下，无所遁形。

她该怎么回答？她要怎么回答？她要如何回答？

她无法回答。

贯穿在女孩脖颈的金色利器，是祂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为自己凝聚的告别这个世界的武器。

维菲娅鼻头一酸，闭上眼，两行泪落下，不忍亲眼见祂的消逝。

什么是自由？

谁也无法定义自由，包括自由本身。

黄沙里唯一的花娇艳欲滴，它不懂造物主的死亡，不懂祂的痛苦，它什么也不知道。

忽然清风拂过，花在溅起的沙尘中摇曳，风点点触碰维菲娅的皮肤，她惊疑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人类？”

她还未看清声音的来处，余光一道金色的光芒袭向她。

维菲娅下意识地往前一滚，躲过攻击，屈膝稳住身体，撩起眼帘，仅一瞬，只见穿着紫色裙子的女孩徒手生出飞刃直逼她而来。

看清女孩的刹那，维菲娅不禁恍神，也就这点功夫，飞刃已经到她跟前，多年对于危险的感应令她本能地侧身。

“嘭！”

飞刃斩在白色的边界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维菲娅转向女孩的方向，脱口而出：“伽。”

一阵劲风吹动她的头发，女孩的手离她的额角不过分毫，却猛地停住，改变方向，伸向她的脖子。

维菲娅手疾眼快地抓住女孩的手，祂蓝色的竖瞳里满是敌意。

祂没有挣脱她的手，反而勾唇冷笑道：“你倒是胆大。”

话罢却是紧抓她另一只手，令她动弹不得。

金色的光芒在脚下亮起，魔法阵下，一条条金色的藤蔓张牙舞爪，试图靠近她，将她撕碎。

就算这样，维菲娅也没有任何挣扎的意思，赤红色的眼里对祂的悲伤已经被冷静替代。

祂想杀她，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惋惜祂的过去是一回事，如今祂对她起杀心又是另一回事。

她没愚蠢到，因为一个故事里的难过，就对故事里的主人公百般纵容，甚至愿意被主人公伤害。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祂警惕地问道。

维菲娅没有回答祂的问题，反而盯着祂的眼，和奥莎一样的蓝色，她的头微微一斜，开口：“瓦莱伽。”

是神要她来见证龙的故事，那么神不会允许她死在这里。

想要她站在祂的阵营，也该拿出足够的诚意。

藤蔓忽在两边朝着维菲娅的方向伸直，尾尖锐利，飞快地攻击过来。

她的银镯忽地发出细微的紫色，藤蔓瞬间消散，点点金光落在她和瓦莱伽的身上。

瓦莱伽的脸上尽是错愕，这是祂九百多年来，在这个地方第一次感受到挚友的力量。

祂握着维菲娅的手收紧，可为什么偏偏是个人类。

祂一字一句地挤出：“为什么你身上，有忒斯墨拉的神力？”

眼前的龙和在维菲娅面前死去的龙判若两人，哪怕她身上有祂熟悉的力量，祂的脸上依旧是敌意，甚至是……愤恨。

她轻轻地说道：“你憎恶人类。”

“哈？”瓦莱伽就像听到什么好像的事情一样，挑起眉，“怎么？人类是想彻底把我杀死吗？”

祂没有否认。

维菲娅仍然答非所问：“你在这里，已经九百年了吗？”

从人类建立帝国，到东大陆一分为三个国家，至今整整九百年。

维菲娅顿觉周围温度下降许多，空气仿佛被挤压，瓦莱伽蓝色的竖瞳如同凝上一层厚厚的冰：“你要知道，你还能活着，只是因为你身上有忒斯墨拉的神力。”

这下反倒是维菲娅笑出声，她好像真的猜对了。

她抽出被祂抓住的手，握住祂的胳膊一拉，她们的距离近了不少：“你不想要自由吗？”

祂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可维菲娅仍然知道祂在想什么，祂被人类背叛，如今憎恶人类，怎么可能会相信她的话，让祂自由这种话，从人类口中说出来确实不可信，但是……

她凑近祂的脸，祂竖瞳的纹路看得一清二楚：“你看不出来吗？你要不要仔细看看？”

明明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瓦莱伽脸上却多出些惊讶，蓝色的竖瞳里点点金色顺着瞳孔的纹路若隐若现，集中在中央的一个点。

祂上上下下地将维菲娅看了个遍，最终停留在她如同红宝石的眼睛上，祂挑起眉头，放开她的手，和她拉开距离。

祂没有说话，转身走去。

这是愿意信任她的意思。

维菲娅跟在祂后面，开口道：“我觉得你需要和我道歉。”

“又没伤到你身体。”

“我精神也受到伤害。”

“别得寸进尺。”

“还有另一个瓦莱伽，对吧？”

瓦莱伽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目光锐利，维菲娅笑得单纯无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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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祂的挽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