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书很久没来了。
齐湘原本以为她永远不会来了。
她的面前堆积着也许是那位“生生”批注研究的手记,“她”的字迹同齐沅一般无二,却依旧有细小不同。
齐湘看得入迷,以至于墨书推开院门而未曾察觉。
直到屋外传来轻柔敲门声,齐湘惊醒,合上书去开门——墨书不来之后,王府每到饭点都会派一个小丫头来送饭食。
而打开门,墨书依旧穿着那身宫服,端正的站在原地。
“齐湘小姐,叨扰了。”
齐湘并不是没有想过最不好的结局,如今看她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情不自禁的松了口气,不过她的面上依旧保持疏离。
齐湘冷着声音道,“有什么事吗。”
墨书低头无奈一笑,“是奴婢的过错,不慎拿错了小姐的东西。”
齐湘一愣,抬眸看向墨书,墨书长相清秀温柔,她含着浅笑,伸手从袖中拿出一只荷包,双手拿着递给齐湘,声音放大了说,“正是因为小姐珍爱这个荷包,奴婢才必须要回来这一趟。”
齐湘夺过荷包,放在手心掂量,“我说呢。”
说罢,她自内合上门,刮起的门风吹拂在墨书脸上。
“齐湘小姐自失去记忆后,脾气变好了很多。”
齐湘背对着门,闻言隔着木门虚空看向她,她并不回话,抬腿走向桌案,坐下来继续看书。
即使是现在,她仍旧不相信墨书——但齐湘心底隐隐明白几分,也许对于“生生”而言,墨书是除了齐沅之外陪她最久的人。
等脚步声逐渐远去,齐湘攥紧的手伸开,那只荷包就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上。
用最寻常不过的布缝成,临近缺口处绣着个小小的湘字。
布面干净柔软,没有一丝破损,可见主人的喜爱和珍惜。
齐湘摩挲上面的绣字,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做的奇异的梦。
本来不假辞色,性格阴郁不好接近的少女,却问墨书,“这是你娘给你做的荷包吗?”
可只要一触碰梦中的场景,齐湘的头便如撞柱般疼痛难忍,尤其是受过伤的后脑勺,痛得她恨不得忘记一切,什么都不要去想!
墨书这一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齐湘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脑袋,晃了晃,目光还算清明后,伸手解开了荷包。
什么都没有。
齐湘又将荷包翻了个面,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绣在内里。
她目光呆滞之际,忽然发现了绑着荷包缺口的带子,比寻常粗了一圈。
齐湘扯出带子,从线头处打散绕着内里的细线,一张卷起的纸条逐渐映入眼帘。
齐湘抬头看了一眼门口,初来之际,她曾担心屋内两人对话会被人听去,但齐沅说,在屋子中,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问他为什么,齐沅却只是沉默。
齐湘轻轻摇头,甩去与齐沅的片段,小心翼翼的展开揉皱的纸条,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
“我比你大十岁,你自五岁起,就由我照顾。
你失去了记忆,却变得不一样了,虽我们不曾说过什么话,但你依旧同往常一般,有什么话都不爱说出来,我知道你的顾虑,不过不用担忧。
你失去了记忆,也有不好。往常你虽不好相处,但也不像现在般,这般小心翼翼四处迷茫。
你就是齐湘,我在你身边十年,还会认不出么,只是你囚禁王府之中,万事要小心,往日你最爱看医术,同你兄长相依为命,我相信他,会带你出去的。
我的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写一封信。既帮不了你,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阿湘……我能这样叫你吗。
许久没见你吃药了,你自五岁起被家主种下毒蛊,一月不服用解药就会全身崩血而亡,你阿兄不曾同你说么?问这些,我有些冒犯了。”
齐湘后脑隐隐作痛,她翻过纸面,可这封信却这样戛然而止。
明显是没有写完的……所以,她也一直在被监视吗。
告别,她同自己有什么好告别的!
自己同她很熟吗。
她这样想着,却是情不自己的站起身,将纸张揉皱,齐湘忽然心口一紧,像是压了千钧重石。
窗外的梨树被秋风带走了茂盛,齐湘推开门,提着衫裙猛的打开紧闭的院门,伺伏在深深朱墙之上的人影微动。
她自己走出了小小的院子,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逐渐消失一个小小的绿点。
齐湘再也走不出一步。
“齐湘小姐,不吃饭了吗?”
“齐湘小姐,看起来没睡好,是做噩梦了吗?”
齐湘逼迫自己转身,手心中攥着那张纸,她回头,一步一步往回走。
自己早就该料到的,那日她抱着昏倒的齐沅跪在大殿中央,南宫蘅腰间的金铃响个不停。
郁明躲闪的目光,无端的冤枉,无权的反抗。
“动不了你,还动不了其他人吗。”
她如毒蛇般缠绕脖颈令人窒息的眼神,齐湘不得不承认,她害怕。
齐沅去了半条命,那还有谁呢。
这是对她的惩罚,她“不听话”的惩罚。
风起了,齐湘忽然落了一滴泪。
她只敢悄悄的落一滴泪。
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又被推着往前走,可四处是壁。
……
齐湘直接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她本以为躺着休息就好了,谁知一躺就是几天几夜。
病中昏昏沉沉的齐湘对外界恍然无闻,她的脑海中开始不断的涌现陌生的片段。
“你哥哥不要你了!还端小姐架子,一个小奴隶,等着家主把你赶出去吧!不要脸的小妮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小的齐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雏猫,浑身炸了毛一般,那陌生的侍女更加觉得好玩,不断挑逗刺激她,眼神轻蔑,嘴脸可恶。
榻上的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到了她身下,露出一口白牙,径直咬紧她的腕肉,力度大的仿佛要将她一整块肉咬下。
“小妮子,你干什么!”
齐湘双手攥着她的手腕,恶狠狠的看着她。
随即被甩在地上,脑后溢出鲜血。
……
画面虚晃,她看清楚那男孩的脸——齐湘认出来他是齐沅。
小齐沅低着头,额头紧贴着地面。
“我什么都能做,放过我妹妹……求您了,求您了。”
俯身,再起身,俯身,再起身。
他的额头立刻溢出血丝。
……
“你看。”
少女高傲的昂起脑袋,将荷包捧在手心上,递给她看。
“我也有,阿兄给我做的。”
对面的墨书眼睛一亮,“很漂亮呢。”
……
像一堆碎片般的片段不断攻击者她脆弱的意识,齐湘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而几乎是瞬间,她的手被握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心跳不断加速,后脑不断发痛。
“哥,哥哥,哥哥——”
齐湘惊坐起身,旋即被拉入一个充满淡淡皂角香味的怀抱中去。
齐沅轻轻扶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胸口,另一只手环抱住她,“我在。”
他熟捻的安抚齐湘,清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齐湘攥住他的衣襟,“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齐沅顺着她的头发,又轻轻拍她后背,“别怕,她没事。”
齐湘一颤,齐沅看着她抬起头,唇角带着无奈的浅笑,他忽然抬起手,弯曲一根手指,“我同你拉勾,好不好?”
齐湘看着他弯着的手指,伸出右手将他整只手覆握住,齐沅愣神,而她盯着他,“你受伤了。”
齐沅心中明白,她是相信的——她只是习惯性说一些不搭边的话来躲一下。
齐湘恢复了平静,被褥堆叠在她腰间,她忽然觉得热。
“……谢谢你。”
她想问什么,话在唇边,又吞了回去。
齐沅不动声色的远离了一步,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还难受吗。”
他语气中又带上那几分疏离,齐湘抿唇,撒了谎,“不难受了。”
她话音刚落,齐沅凉凉的手背贴上她的额头,齐湘眼睫轻颤,也并未去躲。
“还睡得着吗。”
齐沅并不拆穿她,而是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
齐湘诚实的摇了摇头,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你去睡吧。”
齐沅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床榻上的齐湘抱着被子,独自想着那些片段……还有她闻到的血腥味。
“齐沅——”
忍不住开口,而她想叫的人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她的面前,手中拿着一册书。
“你这是……”
齐沅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睡不着也要试着休息,彻夜不眠对身体不好。”
所以……齐湘疑惑的看向他手中从未被她碰及的心经。
他咋什么书都抄啊,明明脑子就疼了。
“别别,别……不若我问你答,有些事情,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想一直想,睡不着觉。”
齐沅合上书,淡声道,“好。”
齐湘扣了扣手指,俯身从枕边拿出那个木瓶。
“这根本不是我自己做的吧。”
齐沅谎言被戳破,面容依旧平静。
“嗯。”
齐湘一梗,“你是不是偷偷摸摸给我吃这个了?”
齐沅唇角小幅度抿起,但还是点点头。
“嗯。”
齐湘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她小声嘟囔着,“其实你告诉我,我这么惜命肯定会吃啊……”
齐沅自然是听的一清二楚,他忽然抬手,又趁她低头之际放下。
他仿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能你越聊就越精神了。”
齐沅起身,解开纱帘的绳子。
齐湘哎了一声,掀开被子坐在床上,他步子快,齐湘不得不喊住他。
“哥哥。”
齐沅整个人再度僵住,她惊醒之际就这样唤过自己。
齐湘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手指抓着纱帘,在犹豫着要不要再叫一声齐沅。
你说说,这事干的,下意识就说出来了。
一阵凉风袭来,月光下齐沅清冷的容颜忽然凑近,他半跪在床下,两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让她同他对视。
“你……”
话在他嘴边,可他却问不出来。
齐湘低头看他,“齐沅,我要做什么。”
她不能再这样所谓“随遇而安”下去,她必须要主动出击。
话音一落,齐沅双眸光亮熄灭,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一松,旋即退回一侧。
“不用……”他好像有些结巴,立刻背对着齐湘,他像是在犹豫,最终还是化作一句浅浅的“睡吧。”
齐湘跳下床,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手。
“我不想你再受伤……我知道做不到。”
但一定有机会的。
他深黑的眼眸忽然又亮起了光。
“你一定对我很重要。”
齐湘从来都不傻。
也许她自己一直都处在井底,连重生这种离奇的事情都能发生。
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
……
已经不知道是怎样让她睡着的了。
夜色浓浓,鹧鸪也不再啼鸣。
齐沅隔着纱帘看着她,眼中像是藏着一池古朴的湖水。
她那时说的是……
“你不觉得疼,可我疼。”
生生,他的生生。
“哥哥,我心疼。”
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齐湘。
他一直都明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