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翠领命退下,朱红宫墙下,又只剩江晚晴一人。那缕不该泛起的波澜被她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面容恢复成一贯的冷寂无波。
她转身,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作为皇后,她有协理六宫之权,亦有向皇帝回禀宫务之责。
养心殿内,皇帝温彦刚批完一摞奏折,正捏着眉心稍作休息。见江晚晴进来,她放下手,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哟,什么风把我们的皇后娘娘吹来了?”温彦语调轻松,带着点调侃,“不是刚得了空闲,就去‘体恤’新入宫的贵妃妹妹了?”她特意加重了“体恤”二字,眼里闪着戏谑的光。
江晚晴面无表情地行了个常礼,并未接她的调侃,只淡声道:“臣妾已按例吩咐内务府给长乐宫添了份例,一应供应皆按贵妃份例,未曾短缺。”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
“朕自然信你。”温彦笑了笑,目光扫过江晚晴略显苍白的脸,朝旁边侍立的太监挥了挥手。太监立刻会意,端上一碗一直温着的汤药。
“正好,太医署送来的安神汤,说是用了新方子,效果好些。你趁热喝了。”温彦示意道,语气随意却不容拒绝。
江晚晴瞥了一眼那浓黑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臣妾无碍,不必喝这些。”
“无碍?”温彦挑眉,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点子戏谑收敛了起来,露出底下细腻的关切,“朕可是听值夜的人说了,你昨夜又惊醒了。这次……是因为那位新来的林贵妃?”
江晚晴睫羽微颤,避开温彦探究的目光,声音更冷硬了几分:“陛下多虑了。不过是寻常梦魇,与她何干。”
温彦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她这个好友,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什么都自己扛着。她想起自己心底那个同样求而不得、远在天边的人。
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带着一种同病相怜般的试探:
“晚晴,你跟我说实话,”温彦的声音放得很轻,不再是皇帝的询问,更像是好友间的私语。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林丞相家的这位女儿?我总觉得,自打提起要选她入宫,你就不太对劲。昨日见她病倒,你更是……”
她顿了顿,观察着江晚晴的反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你为何……似乎不太想让她进宫?”
江晚晴猛地抬眸,看向温彦,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骤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冰层覆盖。
她断然否认,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不认识。”
沉默了片刻,就在温彦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又缓缓地、极其冷淡地补充了一句。
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臣妾只是觉得,其女不宜过分宠幸,徒惹前朝非议,于陛下圣誉无益。并无他意。”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完美地契合了她一贯冷静理智、一切以皇帝和朝廷为重的皇后形象。
温彦看着她,一时无言。她知道江晚晴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完实话,那瞬间的失态骗不了人。但她也明白,江晚晴若不想说,谁也撬不开她的嘴。
“罢了罢了,你说不认识便不认识吧。”温彦摆摆手,像是放弃了追问,重新靠回椅背,又恢复了那副略带疲惫的样子,“朕就是随口一问。药快凉了,赶紧喝了。”
江晚晴瞥了一眼那碗浓黑的药汁,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语气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不喝。”
温彦一听,眉毛立刻挑得老高,身子“唰”地坐直了,故意板起脸,指着那碗药:“嘿呦喂!江晚晴,我这暴脾气!朕好言好语让你喝药,你还端起架子来了?这是御赐的!御赐的懂不懂?抗旨不尊啊你!”
江晚晴显然早已习惯她这套,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嫌弃:“你若真觉得这药好,自己喝了便是。昨夜批奏折到三更,今早又咳了两声的人,莫非是我?”
温彦被噎了一下,没想到她观察得这么细,还反过来将了自己一军。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忽然嘿嘿一笑,带着点耍无赖的劲头:
“行啊!江晚晴,你长本事了,都会顶嘴了!这样,咱俩谁也别说谁,你把这碗喝了,朕立马让太医再煎一碗一模一样的,当着你的面喝下去,怎么样?公平吧?”
她说着,还用力点了点头,一副“我够意思吧”的表情看着江晚晴。
江晚晴:“……” 她看着温彦那副“你不喝我就跟你耗到底”的无赖模样,知道这人真干得出来。跟她在这里为了一碗药纠缠不休,实在有失体统,也更耗神。
沉默地僵持了几息,江晚晴终是败下阵来。她面无表情地伸手端过药碗,像是完成一项极其厌恶的任务般,仰头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速度快得仿佛生怕慢一点就会后悔。
将空碗重重放回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磕碰响。她抬眸,视线冷飕飕地射向一脸“计谋得逞”笑意的温彦,红唇微启,吐出三个字:
“到你了。”
温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啊?真……真喝啊?”她看着那空碗,仿佛已经尝到了那恐怖的苦味,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她本来只是想逼江晚晴喝药,没真想把自己也搭进去啊!
江晚晴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清冷冷的眸子盯着她,目光里明明白白写着“君无戏言”四个大字。
温彦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自知理亏,蔫头耷脑地冲旁边憋笑的太监挥挥手:“去……去让太医署……再、再煎一碗来……”声音有气无力,充满了悔不当初的懊恼。
江晚晴这才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极快,极淡,如同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她再次行礼,这次带上了告退的意思:“若陛下无其他吩咐,臣妾告退。”语气依旧平淡,却莫名透出一丝扳回一成的微妙的“愉悦”。
江晚晴走出养心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下眼。
方才与温彦一番看似无赖实则暗藏关心的纠缠,让她紧绷的心神略微松懈了些许。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以及那碗安神汤不容忽视的药力。
苦涩的味道似乎还黏在舌根,一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倦意阵阵袭来,试图将她拖入黑暗。
踏入凤仪宫内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音。殿内只燃着几盏昏黄的宫灯,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檀香,一如她的人。
“都退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挥退了所有宫人,连含翠也只能担忧地望了她一眼,便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守候。
当最后一名宫女的衣角消失在门后,江晚晴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
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发黑,她踉跄了一步,慌忙伸手扶住旁边的紫檀木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极小的、已经干枯褪色的桃花花瓣,被精心地压平保存着。
这是四年前,在那片桃林里,那人鬓角散落下来的,她鬼使神差地接住,藏到了今日。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昨日那双眼睛所占据。
清澈,明亮,却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雾霭,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却只有全然的陌生、畏惧和疏离。
四年。
整整四年,她以为早已将那段不该有的情愫深埋于冰雪之下,用冷硬和权势武装了自己,成为了无可指摘的六宫之主。
宫规礼法是她手中的尺,丈量着六宫每一寸土地,也禁锢着自己曾炽热跳动的心。她将全部精力倾注于宫务,将江家的荣耀、皇后的职责扛在肩上,行事雷厉风行,赏罚分明,甚至近乎严苛。
她让自己忙得无暇他顾,让“皇后”这个身份吞噬掉那个曾会在桃树下微笑、会因一句戏言而耳热的“江晚晴”。
她成功了。至少在旁人眼中是如此。宫人惧她,妃嫔敬她。凤仪宫永远肃穆安静,熏着冷冽的檀香,如同她的人一般,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与威仪。
她几乎也要相信,那段模糊的、带着桃李芬芳与年少悸动的过往,真的只是一场不足为道的旧梦。
直到选秀的名单呈递到她面前。
直到“林初霁”这三个字,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温彦看着她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直孤傲却仿佛轻松了少许的模样,苦着脸揉了揉额角,低声嘟囔:“……亏了亏了,这次亏大了……”
然而那点子懊恼很快被一丝欣慰取代。至少,晚晴肯喝药了。至于自己那碗……
温彦瞥了眼太监真的领命而去的身影,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偷偷把药倒掉一半,或者至少让御膳房送几块最甜的蜜饯过来。
她重新坐回龙椅上,指尖敲着光润的桌面,脸上的惫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量。
晚晴的反应太不对劲了。
那瞬间的失态,那斩钉截铁的否认,那冠冕堂皇却又无懈可击的理由……
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她认识林初霁,而且绝非泛泛之交。甚至,她极力反对其入宫,也绝非仅仅出于朝堂平衡的考量。
可为何要否认?
温彦蹙起眉头。她了解江晚晴,此人重诺,性子虽冷,却极少说谎,更不屑于在她面前刻意隐瞒。除非……这件事触碰到了她绝不愿示人的底线。
重重疑团如同迷雾,笼罩在温彦心头。她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尤其是事关她最好的朋友。
“来人。”她扬声唤道,语气已恢复了帝王的冷静。
一名身着暗色服饰、气息沉稳的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中,单膝跪地:“陛下。”
“去查一个人。”温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丞相之女,新晋贵妃林初霁。
给朕查清楚,四年之前,所有与她相关的经历、交往,尤其是……她与皇后之间,可曾有过任何交集。”
影垂首领命:“是。”
“记住,”温彦补充道,目光锐利,“要绝对隐秘,不得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凤仪宫和长乐宫。”
“属下明白。”
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又只剩下温彦一人。她端起旁边已然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金色的余晖洒在她若有所思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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