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窗外还是一片昏暗,薄雾尚未完全散尽。
许望秋才在榻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感觉身边空了。她迷糊间撑开一丝眼皮,只瞧见云娘纤细的背影正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
“唔。”许望秋以为她是要去上茅房,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困意浓重,“茅房……在前院西南角。”
说完,头一歪,又沉入了未尽的梦乡。
等到窗外天光大亮,鸟雀啁啾得欢实,许望秋才彻底清醒过来。她扭头看向一边,却没看到云娘的身影,等伸手往旁边一探,才发现被褥早已冰凉。
许望秋赶忙起身穿衣,推门而出。
前院里空荡荡的,她又返回堂屋,穿过木门往后院去。
院中景象让她一愣。
平日里这个时辰,鸡鸭该在院里聒噪着讨食了,此刻却不见踪影。
她疑惑地走到后院篱笆边,只见小溪旁,那群鸡鸭正悠闲地在水草间觅食。
再转头,猪圈里干干净净,两头半大的猪崽正哼哼唧拱着新铺的干草,肚子滚圆。
牛棚里的大黄牛也安静地嚼着草料,水槽里清水盈盈。连鸡棚都拾掇过了,稻草铺得整整齐齐。
“这……”许望秋心头猛地一揪,涌上强烈的懊悔。她怎么能起那么晚?竟让云娘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事。
许望秋顾不上洗漱,急忙在院里院外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锅铲碰撞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许望秋循声走去,轻轻推开半掩的厨房门。
清晨柔和的光线斜斜地照进屋内,与灶膛里升起的细小灰烬交织,蒸腾的白色水汽氤氲弥漫。
在那片朦胧的光影和烟火气里,一个穿着素净青色旧布裙的纤细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微微探着身,专注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米粥。
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贴在白皙的颈侧,纤细的手臂动作间,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软的坚韧。
那纤细却坚韧的背影,与锅中升腾的的白雾,还有空气里弥漫的油润香气,瞬间充盈了这间有些冷清的灶房。
许望秋脚步顿在门口,一时有些失神。
这宅院,自她十二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远走后,便只剩她一人。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饿了便在冷灶台边啃个干硬的饼子,或是随意煮碗面条就着咸菜也就罢了。
而此刻,眼前是正忙碌着,带着温度的鲜活身影,鼻尖是久违的食物暖香。
“云娘。”她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声音比意识更轻柔,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软意。
灶台前的身影一顿,转过身来。
晨曦映亮她半边脸庞,额角出了些细汗,脸颊被火熏得微红。见到许望秋,云娘眼中瞬间漾开清澈的笑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
“你醒啦?”一夜没睡好的声音还有些哑,却满是轻快,“快去洗把脸,米粥熬得正好,我这就盛出来,马上就能吃饭了。”
许望秋看着眼前的云娘,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依言去打水洗漱。
不一会儿,两人便坐在了小方桌旁。桌上摆着两碗熬得浓稠的白米粥,一小碟碧绿油亮的清炒白菜,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淋了麻油的酱瓜咸菜。
“云娘,”许望秋拿起筷子,却没立刻动,目光落在云娘还有些倦色的眉眼上,语气带着些关切:“以后不用起那么早。喂猪喂牛那些粗活,等我起来了自会去做。”
云娘正捧起粥碗,闻言抬起头,笑容温婉:“这点活计算不得什么。我……”
她顿了顿,眼神有一瞬的飘忽,像是触及了什么不愿回想的过往,声音也轻了下去,“我从前……每日要做的活,比这些重多了,也多多了。”
那短暂的停顿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许望秋看得分明。
她知道云娘指的是什么。
“如今有重活一世的机会,”云娘的声音重新扬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真切,目光灼灼地看着许望秋,“能过上这样的安生日子,能陪在望秋身边,云娘心里只觉得甜,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她舀起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笑容纯净,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阴霾从未存在。
许望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软。
“不行!”许望秋放下筷子,语气是少有的强硬,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我说了算。以后天不亮不许起床!若实在睡不着,就在院里听听鸟叫也行。总之,不等我起身一起,就不许你去碰那些活计!”
云娘捧着碗,微微一怔,看着许望秋微红着脸却强作严肃的样子,脸上是藏不住的,笨拙却滚烫的关切。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计谋得逞般的笑意,再抬眼时,已是满满的温顺和依恋。
“好……”她轻轻应着,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唇角却弯起了一抹弧度。
晨光温柔,米粥香甜,小小的灶房里,只有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
早饭的碗筷刚放下,云娘便习惯性地伸手去收拾。指尖还未碰到碗沿,就被另一只手更快地轻轻推开。
“放着,我来。”许望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干脆,已利落地将几只碗叠起,又把筷子归拢,“你去屋里收拾一下,换身利落衣裳,等会儿跟我出门。”
云娘微怔,眼中里浮起疑惑:“出门?去哪儿?”
许望秋却不答,只端起碗筷,拎起角落的木桶,脚步生风地朝院里的水井走去,背影带着点不容分说的意味。
云娘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虽然还带着疑虑,却也依言回屋,略略理了理鬓发,换了件半旧但干净的素色外衫。
待她再出屋门,听到后院传来“哞——”的一声低唤。
带着一丝疑惑,云娘朝后院走去。
只见许望秋正利落地给那头温顺的大黄牛套上板车,晨光勾勒着她挺拔的侧影,带着几分飒爽。
“望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云娘快步走近,忍不住又问。
许望秋拍了拍牛背,转过身,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也平平:“家里盐罐子快见底了,去镇上买些盐。”
云娘了然地点点头,心中疑虑却又更深,若只是买盐,何必要套牛车,背一个竹筐即可。
她没再多问,顺从地跟着许望秋坐上了晃晃悠悠的牛车。
牛车吱呀吱呀,慢悠悠地穿过晨雾弥漫的乡间小道,约莫半个多时辰,才到了略显喧嚣的镇子。
许望秋熟门熟路地将牛车停在一间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后院,跟相熟的铁匠打了声招呼,便拉着云娘的手腕,径直拐进了旁边一条稍显清静的街巷,在一家挂着“锦绣坊”布招的铺子前停下脚步。
铺子里各色布料琳琅满目,悬挂的成衣虽不算顶顶华贵,却也整洁光鲜。掌柜是个面善的中年妇人,见有客来,忙笑着迎上。
许望秋的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没看布料,反而侧头问身边有些局促的云娘:“喜欢什么颜色?”
云娘一愣,这才恍然明白许望秋带她进成衣铺的用意,心口猛地一跳。
她知道许望秋光是为了救她,就花了十五两银子。那是普通农家好几年的嚼用,望秋肯定是动用了当初官府给的抚恤金。
那十五两银子一直沉甸甸地刻在她的心里,日夜想着要好好干活,好好报答,怎么能再让望秋破费?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许望秋的袖口,急急低声道:“望秋,我…我有衣裳穿的,不用给我买。”
许望秋却像是没听见她的推拒,目光落在云娘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还隐有磨损的旧衣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直接转向掌柜,声音清朗干脆:“劳烦掌柜,按我妹妹的身量,挑两身结实耐穿的成衣,要合身的。颜色要一件靛青一件浅绿。”
她报出的颜色,既不过于娇艳招摇,又比云娘常穿的多了几分鲜亮生气。
掌柜的应了一声,利落地去里间翻找。
“秋姐姐……”云娘还想再劝,脸颊微红。
许望秋这才看向她,眼神带着安抚:“家里添了一口人,该添置的自然要添置。几件衣裳而已,算不得什么。你既在许家一天,便是许家的人,不必如此拘谨。”
她语气寻常,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让云娘心头一酸,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她看着许望秋不容置疑的神色,终是抿了抿唇,将推拒的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应了声。
不多时,掌柜捧着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出来。一套是靛青色的棉布衣裙,颜色沉稳,针脚细密;另一套是浅绿色的细麻布衫配月白裙子,清新雅致。
许望秋示意云娘去里间换上试试。
当那扇布帘再次掀开时,换上了浅绿色新衣的云娘有些羞涩地走了出来。许望秋抬眼望去,竟一时有些怔忡。
过分惹眼的外貌放在穷苦人家的姑娘身上,不是恩赐,而是惩罚。
平日里,云娘为了避祸,总习惯性地将脸弄得灰扑扑,穿着破旧黯淡的衣裳,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不起眼的影子。可此刻,洗去了尘埃,换上了合身的新衣,那份被刻意掩藏的光彩便再也遮掩不住。
浅淡的绿色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腰肢纤细,身姿虽仍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柔弱,却因这身新衣平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乌发如云,眉眼清丽,整个人像是蒙尘的明珠被拂去了尘埃,焕发出温润莹洁的光彩。
许望秋只觉得眼前一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竟忘了言语,只直直地看着。
那目光专注而直接,饶是云娘存了让许望秋惊艳的心思,此时也没忍住羞涩地垂了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新衣的衣角,只有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她心底隐秘的欢喜。
“很合身。”许望秋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移开视线,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红,对掌柜道,“就要这两套了,麻烦包起来。”
买好了衣物,许望秋又拉着云娘去杂货铺子,添置了些两人日常都要用的的梳篦头绳等小物件,又买了家里缺的针线布尺,最后才去买了盐罐,米醋和一小坛油。
日头渐渐升到中天,两人腹中都有些空了。许望秋和云娘在街边寻了家干净的小面馆,在城里用过了午饭后,二人才赶着牛车,吱吱呀呀地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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