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种芋五月瓜,六月荷花满池霞。
此时正值春夏交接,正是农家最忙的时候。
许望秋家在这茶溪村也算薄有田产,八亩上好的水田,五亩旱地,外加五亩倚着后山坡,日照充足云雾滋养的茶园。
这份家业,是许保山给她留下的根基。
三年前那场滔天洪水,不仅卷走了无数良田屋舍,也卷走了许望秋的父亲。
许保山是为救人而没于洪流的,他拼死拉上岸的人里,便有同村的张春明。
为感念这份救命大恩,敦厚本分的张春明与妻子李秋莲主动揽下了许家五亩水田的佃耕。
夫妻俩勤恳老实,不仅每年的租子交得足斤足两,遇上收成好时,还常多送些新米瓜菜,情义深重。
另外五亩旱田,许望秋也租给了村里其他几户口碑好、手脚勤快的人家。
剩下的三亩水田和那五亩茶园,都是许望秋自己来操持。水田插秧时节,她会雇些手脚麻利的短工帮忙,毕竟秧苗不等人。
田埂上人影匆匆,吆喝声,水车的吱呀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和草木奋力生长的蓬勃生机。
许望秋从自己那口灵泉里取出了一桶水,望着桶里清澈见底的泉水,心中念头翻涌。
蛇妖送她的这口灵泉,究竟有何神异?她心里实在没底。眼见插秧在即,一个大胆又谨慎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取了一小桶灵泉水,又兑入数倍普通的井水,小心搅拌均匀。随后,将准备栽种在自己那三亩水田里的秧苗,一捆捆浸入这稀释过的灵泉水中。
翠绿的秧苗根须在微光荡漾的水中舒展,看不出任何异样。
“暂且试试吧。”许望秋自语,眼神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是好是歹,秋收时总能见分晓。”
但谨慎起见她并未声张,更不敢拿别人的生计冒险。发给佃户张春明夫妇的秧苗,依旧是精心挑选却未经灵泉浸泡的寻常好苗。
秧田不等人。许望秋将准备好的秧苗分给了下面的佃户,又雇了几位村里手脚麻利,经验老道的短工,付了工钱,将自家那三亩泡过灵泉水的秧苗托付给他们插秧。有短工们操持水田,她便彻底腾出了手。
四月谷雨前的茶叶,茶农唤作“雨前茶”。
此时茶树新芽初展,蕴了一冬一春的精华,叶片细嫩,滋味最为清鲜醇厚,在市面上一向金贵,素有“一两雨前茶,一两雪花银”的说法。
因此,每到这时节,许望秋宁可花钱雇人把秧田的活计包圆了,也要自己扑在茶山上。
采茶是个精细活,这五亩茶田的收成是她一年中最要紧的指望之一,马虎不得。
雨前茶的采摘既赶时间又不能影响品相,虽说茶娘们都是许望秋往年用惯了的,但今日她要先把佃户们的秧苗发出去,于是托了云娘帮她照看着茶园的采摘工作。
后山坡的茶园里,晨雾已散尽,日头渐渐毒辣起来。云娘戴着许望秋特意给她准备的宽沿帷帽,纤细的身影在翠绿的茶树间移动。
她学得很快,指尖翻飞,精准地摘下符合要求的嫩芽,投入身后的竹篓。偶尔直起身,扶一扶酸软的腰肢,目光扫过周围同样埋头劳作的茶娘们,确保她们采摘的手法无误,没有混入老叶。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碎发。云娘掀开帷帽边缘的轻纱,取出手帕轻轻擦拭。山风带着茶树的清香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云姑娘!”
一个带着刻意热情的男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茶山的宁静。
云娘蹙眉,循声望去。只见茶园边缘的小径上,站着一个穿着麻布长衫,作出一副儒雅打扮的男子。此人面皮白净,脸上堆着自认和煦的笑容,手里还端着一碗清水。
见到此人,云娘怔愣了一瞬,待认出这人是谁之后轻轻蹙了蹙眉头。
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闪过,此人名叫赵明杰,是隔壁清水村的。后面倒卖粮食赚了些钱财,纳了好几房妾室,对原配百般冷落,最后那位可怜的正妻郁郁而终。
此人面上看着敦厚,实则是个薄情寡义的好色之徒。
云娘放下帕子,帷帽的轻纱重新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声音清冷得如同山涧的泉水,不带一丝温度,“你是谁?找我何事?”
赵明杰仿佛没察觉她的冷淡,端着水碗又往前凑了两步,语气满是心疼:“我是隔壁清水村的,叫赵明杰。家里是做粮食买卖的。见云姑娘身子娇弱却顶着大日头劳作,所以来给姑娘送碗水解渴。”
身子娇弱?
云娘帷帽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前世在赖二狗那个魔窟里,她受过的苦比这些农活要重上千百倍!
那时除了望秋,可曾有谁愿意伸手帮帮她?
云娘的声音依旧平稳冷淡,转身看了看周围采摘茶叶的茶娘们。
“辛勤劳作的非我一人,茶园里六七位茶娘都忙了一上午了,这一碗水可不够分。小哥儿还是请回吧。”
她说完,转身就要继续采摘,姿态疏离而决绝。
赵明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自诩皮相不错,又惯会装样子,在周围几个村里颇受大姑娘小媳妇的青睐,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尤其对方还是个被买来的孤女!一股被轻视的恼意涌上心头,正想再说些什么挽回面子。
“哪来的泼皮在这讨嫌?!”
一声清冷的呵斥如同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从山坡下传来。
只见许望秋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她显然是刚分发完秧苗就立刻折返,额角还带着细汗,一只手拎着一根用来打草的竹竿,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箩筐,里面放着一个陶瓮和几个陶碗。
她一眼扫过僵持的两人,目光落在赵明杰那副故作姿态的嘴脸上,瞬间就明白了**分。
许望秋几步就跨到云娘身前,将云娘挡在身后,手里的竹竿毫不客气地往前一伸,几乎要戳到赵明杰的衣襟,像驱赶闯入菜地的猪猡一般,语气冷硬如铁:
“没学过规矩吗?茶叶娇贵,我这茶园里只许身形纤细的茶娘出入!你一个粗鄙汉子,膀大腰圆不说,还一身汗臭脂粉气,若是碰坏了我这娇贵的雨前茶,把你卖了都不够赔的!赶紧给我滚远点!别在这儿碍眼!”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凌厉气势。那双平日里对着云娘会不自觉放软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直直钉在赵明杰脸上,看得他心头一凛。
这周围几个村子谁不知道许家这孤女性子硬,主意正?对外人,那是半点情面不留的。
赵明杰被这劈头盖脸的呵斥和那根直直戳来的竹竿弄得面红耳赤,又惊又怒。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在许望秋那冰冷慑人的目光下哑了火,他最终只憋出一句:“许……许姑娘,你……”
茶娘里也有来自清水村的,对赵明杰的做派多少知道一些,此时看着热闹也开口调笑赵明杰:“我到不知赵家大郎什么时候变成读书人了,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还挺像样嘞。”
“庄稼汉装什么样子?赶紧滚!”许望秋不耐烦地挥了挥竹竿,竹竿在里赵明杰鼻尖不足三寸的地方划过,带出‘咻’的破风之声,吓得他一缩脖颈。
赵明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恨恨地瞪了一眼许望秋身后那个帷帽遮面的身影,又惧于许望秋的气势,只得悻悻地一甩袖子,灰溜溜地转身快步下山,连那碗水都忘了端走。
直到那令人厌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许望秋才收回目光,一脚将那摆在田埂上的碗踢翻在旁边的草丛里。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云娘,周身那股慑人的寒气瞬间消散了大半,提高了声音对众人朗声道:“茶园里姑娘媳妇多,以后这种人再来纠缠,直接喊人或者拿东西赶走,不用跟他废话。”
帷帽的轻纱被山风吹起一角,露出云娘微微扬起的唇角。
“知道了,望秋。”她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
日头堪堪爬至中天,茶园里的采摘便戛然而止。过了午时,茶叶的鲜嫩气便会被阳光蒸腾掉几分,影响雨前茶的品相。
许望秋和云娘背着沉甸甸的茶篓下山,篓中满是带着晨露清香的嫩绿芽尖。
回到许家小院,刚采下的茶叶最是娇气,不能耽搁。后院的茶坊里早已准备妥当。许望秋利落地在灶膛生起火,云娘则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专注地添柴控火,保证锅温稳定。
大铁锅很快被烧得热气腾腾。许望秋洗净双手,抓过一大把带着山野清气的鲜嫩茶青,手腕一抖,翠绿的茶叶便均匀地撒入滚烫的锅中。
水汽蒸腾带着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许望秋五指微拢,掌心悬空,手指如穿花拂柳般在灼热的锅底翻飞。
抓起茶青,抖开,轻扣……茶叶在她掌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滚烫的锅壁上均匀受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而沉稳的韵律。
云娘坐在灶膛前,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她脸上的担忧。
她的视线紧紧追随着许望秋在锅上翻飞的手,每一次许望秋的手掌几乎贴着滚烫的锅壁掠过,她的心就跟着猛地一揪,生怕下一刻就看到烫红的痕迹。
她知道炒茶是门极需经验的手艺,新手极易烫伤,许望秋不让她上手是保护她,可看着她在高温中劳作,那份心疼便止不住地往上涌。
杀青完毕的茶叶被迅速取出,摊在阴凉通风处的竹席上略略摊青散热。待到热气散去,叶片微软,便到了关键的揉捻。
许望秋取来两个干净的大软簸箕,将一部分摊好的茶叶分给云娘,教她该如何揉捻茶青:“像我这样,力道要匀,顺着一个方向慢慢揉,把茶汁揉出来,把条索揉紧。”
她示范着,双手轻柔而持续地按压,揉搓着簸箕中的茶叶。
云娘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揉捻起来。温热的茶叶在掌心滚动,散发出更加馥郁的香气。两人并排坐着,簸箕挨着簸箕,只有揉捻茶叶的沙沙声在安静的茶坊里回响。
揉捻的动作舒缓而重复,许望秋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上午茶山上的那一幕。
赵明杰那副故作姿态的嘴脸让她心头一阵烦躁。她抬眼看了看身旁垂眸专注揉茶的云娘,侧脸在茶坊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美安静。
犹豫再三,许望秋还是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云娘……”
“嗯?”云娘应声抬头,清澈的目光看向她。
许望秋手下揉捻的动作不自觉重了些,她避开云娘的目光,盯着簸箕里渐渐成型的墨绿色茶青,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上午那个赵明杰……这种人,以后见着了,躲远些,莫要理会。”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贴切的语言:“这世道,男女之事上,对女子的约束总是严苛些。旁人嘴里的话,甜的也好,苦的也罢,都得在心里多过几遍筛子,莫要轻信。”
她想起当初李筏子夫妇狮子大开口时那些人的退缩,又想到如今云娘刚脱困就扑上来的蚊蝇,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冷意和担忧,“无事献殷勤的,大多存着算计。你……你心思单纯,莫要被那些花言巧语或是丁点小恩小惠迷了眼。”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平日里对外人干脆利落的性子,此刻对着云娘,却像个忧心忡忡的长辈,恨不得把所有的防备和道理一股脑儿塞给她。
见云娘一直不应声,许望秋有些忧虑地止住了话头,抬眼去看云娘的反应,却装进了一双盈满了笑意的眸子。
许望秋意识到自己好像太多话了,耳根微微发热,揉茶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茶坊里一时只剩下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更清晰的揉捻声。
云娘安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未停。她看着许望秋微微泛红的耳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等许望秋终于窘迫地停下,略显不自在地加快了揉捻速度时,云娘才轻轻开口。
她的声音很柔,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望秋的话,我都记下了。”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直直地望向许望秋有些闪躲的眼睛,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
“云娘虽不聪明,但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还是分得清的。”
说到“真心”二字时,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字音咬得格外清晰。那双凝视着许望秋的眼眸,在茶坊摇曳的光影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
许望秋被她这眼神看得心跳微微乱了节奏,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忙借着要看茶青低下了头,更加用力地揉搓起簸箕里的茶叶,仿佛那茶叶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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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号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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