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夜里,贺玄度做了一个梦。

他又梦到了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还梦到了……柳舜华。

这是继浮霞园归来后,第二次梦到她。

他睡不着,索性坐起身,半屈着一条腿,胳膊撑在腿上,用力揉着额头。

“柳舜华,又是她。”

那个女人,他一见便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她哭的时候。

绿玉被他猛然惊醒,迷迷糊糊地叫道:“柳舜华,柳舜华。”

贺玄度闻声,抓起旁边的香囊砸了过去,“给我闭嘴,不准再叫。”

绿玉扑腾一声飞到了窗台,垂头睡在一边。

花窗外夜色尚浓,廊下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上夜的小厮也没来得及去换,黑魆魆一片。

贺玄度朝着窗外看了一会,打个哈欠,拉过被子盖上又睡了过去。

夜还长着呢,过了今晚,他哪还记得什么柳舜华。

隔天芳草拿了个食盒进来,说是有人送过来的。

柳舜华打开,只见食盒上层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赔罪。

那字迹柳舜华认得,是贺玄度。

与上辈子飘逸出尘,一眼难忘的字一样,他这辈子的字,同样让人印象深刻。

食盒内放着各类糕点还有一些干果,柳舜华捏了一块放在嘴里,甜丝丝的。

贺玄度主动送这些,还特意写了“赔罪”两个字,可见他是信了那日她编的故事。

他定以为当初是他没有保护好那只兔子,辜负了她的期望,惹得她伤心难过。

人人都说贺玄度纨绔荒唐,可他们哪里会看到他心底的良善。

柳舜华欣喜于洞察到贺玄度内心的柔软,又为他被人误解感到难过。

她将糕点干果挑出一份留给棠华,余下的都收了起来。

贺玄度送来糕点干果,虽说是赔礼,但柳舜华还是想送些回礼。

一来,她受之有愧。二来,她也想借此多接近贺玄度。

若是上辈子,她只需送些笔墨即可,可经过昨日那一遭,她算是明白了,若是送这些过去,他怕是不会喜欢。

好不容易与贺玄度建立起一点信任,目前她要做的,是继续赢得他的好感。

柳舜华想起从浮霞园带回来的几坛凉州葡萄酒,贺玄度外祖同样是凉州人,他少时也在凉州生活过一段时日,应该会喜欢。

她打发人去相府递话给贺玄度,贺玄度果然欢喜得很。

不过,他却说相府内饮酒不自在,让她把酒寄在平日常去的望月楼。

望月楼,长安城里最好的酒楼,坐落在东市。

从柳府出发,要半个多时辰。

马车走到靠近东市的平清坊附近,渐渐慢了下来。

柳舜华掀开车帘,只见一条街上围满了人。

车夫朝柳舜华道:“前面不知出了什么事故,怕是没那么快到了。”

柳舜华往前看了一眼,“没事,也不着急,你慢些走,莫撞到人。”

马车行得极慢,街边声音不时传进车内。

“怎么回事啊?我这才刚来,平清坊就出事了。”

“听说里面有人被砍断了一根手指,血溅了一地。”

“谁啊?敢在平清坊闹事?”

“这个是真不知,不过,你们猜这被砍的是谁?府尹家的公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从千陶馆出来,那人看样子不过是个家奴,自称主子看上了梅好姑娘,要将她带出去陪酒。卓公子自然不同意啊,那人一怒之下,就把他的手指砍掉了一个。”有人挤进来,眉飞色舞地说着。

“一个家奴,敢这么嚣张,这人得多大来头啊。”

人群中唏嘘不断。

柳舜华听到府尹公子,微微抬眸。

少年权贵多风流,为女子争风吃醋,屡见不鲜,但光天化日之下断了府尹公子的手指,却有些骇人听闻。

柳舜华曾贵为相府长媳,长安城中叫上名的权贵,她都略知一二,可却没听说过哪家公子敢如此张狂。

不过想到被打的是府尹公子,柳舜华不由冷哼一声。

这位卓公子,名唤卓良,原也是长安一霸。

上辈子,他娶了堂妹蔓华之后,便以皇亲国戚自居,强取豪夺之事没少做。

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

马车缓缓驶出平清坊街道,柳舜华只当听了个故事,听过也就忘了。

望月楼临河而设,河岸春花繁茂,碧波荡漾,楼前屋后绿树环绕,春意融融。

临近正午,店外却门可罗雀。

柳舜华站在望月楼门口,抬头看了看匾额,确认没有走错,这才走了进去。

进了店,柳舜华才发现,只临窗处坐了两人,另有一随从侍立在侧。

她心下疑惑,还未同店家说明来意,便看到店家朝她摆手,示意不要进来。

“让你喝你就喝,扭扭捏捏的,无趣得很。”慵懒散漫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耐。

柳舜华循声望去,只见窗边斜坐的少年正端着酒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缓缓划过杯沿。

那少年约摸与她同岁,一身绛紫锦绣袍,嘴角眉梢尽显张扬。

他周身气度华贵,怎么瞧都不像寻常人家的公子。

对面坐着的女子颤抖着手,端起酒杯就往嘴里送,还未送至嘴边,酒已洒了大半。

少年摸着杯沿的手霍然一停,猛地将杯中的酒泼在女子娇美的脸上。

女子一惊,杯盏“铛”地一下落在桌上。

少年眉头一挑,冷笑道:“一个杯子都握不住,我要你来何用?”

女子忙用袖子去擦拭洒在桌上的酒水,却是越慌越乱,酒水顺着桌子往下流,悉数淋在少年华贵的衣袍之上。

少年揉着头,半闭着眼:“成川,你是从哪找来的废物?好好的一顿饭,真让人倒胃口。”

一旁站立的随从忙跪了下去,“少爷,这已经是平清坊千陶馆里最漂亮的美人了,还是我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平清坊千陶馆,原来砍掉府尹家公子手指的是他。

少年懒懒道:“噢,原来是抢的。不是说好了,好好去请。你这样,也难怪她害怕。”

那个叫成川侍从嬉笑道:“那人拉着梅好姑娘不让走,我只能断了他一根手指。不过少爷放心,我留了十贯钱给他。”

少年略一点头,对着梅好姑娘不解道:“我们给了钱的,你还怕什么?”

少年生得极好,眉目如画,眼神清澈,目光柔和得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梅好姑娘却浑身止不住一阵颤抖。

一炷香前,她亲眼看到过卓公子的断指,光秃秃的指头,白森森的骨节,满手都是血。

梅好姑娘身子一软,跪伏在桌前,“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少年倒了一杯酒,长长的羽睫垂下,声音中带着几分落寞:“我不过是想花钱找个人,好好吃一顿饭罢了,怎么就这么难呢?”

梅好颤抖道:“梅好无……无福,求公子放过。”

少年拍了拍被酒水浸湿的衣衫,抬头笑道:“可是,你毁了我的衣裳,还有吃饭的心情,是要赔的。”

梅好忙应声:“我赔,我愿意赔。”

少年一手托腮,一手敲击着桌子,缓缓道:“好,那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留下你一根手指,陪着我吃饭。二、留下你一只眼睛,看着我吃饭。”

他俯下身子,凑到梅好跟前,柔声问:“你选哪个?”

柳舜华静静地看着少年,他眼中并无杀意,只是充满了戏谑。

他好像很喜欢欣赏他人的恐惧,别人愈不安,他笑意愈深。

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与看圈养在栅栏内的猪狗没什么不同。

裙摆晃动,柳舜华收回神思,垂眸看到跪在地上的梅好姑娘。

梅好一脸惊恐,紧紧抓住她的裙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姑娘,求你,救救我。”

柳舜华不愿惹事,所以一直旁观。

可如今,看到有人匍匐在她脚边,把她当成救命稻草,她还是心软了。

她弯腰将梅好扶起,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土,轻声安慰道:“姑娘,别怕。”

少年含笑看着柳舜华,“怎么,你想替她赔?”

柳舜华摇头,“公子身上这件衣袍华贵异常,我赔不起。至于我的手指和眼睛,我还有用,更不能留下了。”

少年有些意外,扬眉道:“你看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会帮。”

柳舜华笑笑,“我是想帮,可凡事总要量力而行,公子身份尊贵,不是我能轻易得罪的。”

方才她在旁瞧着,这少年行为举止实在异于常人,若一味求情或行为冒进,多半只会惹怒他,倒不如坦诚一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相府三年,察言观色,她学到了极致。

少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又是一怔,随即嘴角牵起一丝嘲讽:“既然你不愿意帮,为何还要给她希望。给人希望,又不帮,不太厚道吧。”

此话一出,梅好姑娘也愣了,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舜华。

柳舜华点头:“没错,您说得对极了。是我想的不周,多谢公子提点。”

她明明语气轻柔,态度恭谨,少年却无端觉得吃瘪。

这女子,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往所见的女子,对他要不阿谀奉承,要不避之如蛇蝎,他早已习惯。

可眼前的女子,目光平和,坦诚磊落,看他的眼神与看其他任何人并无不同。

她并不怕他。

这种感觉,谈不上多舒服,但至少不让他讨厌。

少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一身青绿素袍,身姿窈窕却不过分清瘦,眉眼明媚,颇有几分洒脱之感。

他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有意思。”

柳舜华见他目光缓了几分,似乎有些松动,适时道:“这位姑娘扰了公子吃饭的雅兴,实在不该,公子生气也在情理之中。既然她不能替公子添趣儿,何必看着心烦,不如撵了去。我这里有上好的凉州葡萄酒,若公子不弃,愿赠一坛给公子助兴。”

少年突然坐正,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你也觉得,扰人用饭的雅兴是不对?”

柳舜华顺着他的话,“当然。”

少年搓着手,眼神中透着莫名的兴奋,“我让她滚,你陪我一起用饭吧!”

柳舜华一愣,原本她以为,少年不过是想寻个借口,刻意羞辱梅好姑娘找趣儿,为了让他面上过得去,才顺着他说了一嘴。

谁知这人又绕到吃饭上,他对吃饭是有多大执念啊。

柳舜华头疼,这人真是太难缠了。

“吃饭啊,我陪你如何?”

慵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贺玄度笑着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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