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元始六年三月初八,柳舜华醒得格外早。

上辈子,就在今日,止云斋门前,她救下了相府老夫人。

救下老夫人,正是她命运转变的开始。

她本是个肆意无拘之人,最爱自在,最厌束缚。

可嫁入相府,蹉跎三年,落得个葬身火海的下场。到死,都未能挣脱。

如今重活一世,山长水阔,她要随心所欲地活着,决计不会再嫁入相府。

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老夫人。

初入相府时,尽管贺玄晖有意冷落,但有老夫人在,她过得还不错。

老夫人喜热闹,尤爱舞乐,听曲时也总喜欢叫上她,还专挑些新编的乐曲。

可柳舜华知道,老夫人已过花甲之年,最易犯困,常常听到一半,就睡得昏昏沉沉。

她这是听到了风言风语,怕柳舜华一个人闷着,更担忧府内那些下人会轻看了她。

老夫人如此大张旗鼓,无非是想让府内所有人知道,柳舜华有她护着,谁都不能欺负了去。

老夫人对她处处维护,待她如亲孙女一般,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夫人出事。

……

已是三月天,草木萌动,两岸十里花柳延绵,石拱桥上人潮涌动,街边的包子铺热气腾腾,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幅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柳舜华踏在石板路上,步履轻盈。

外面天高云淡,无拘无束,她再也不用困在高墙内,缩在相府一方小小的院落中。

芳草看着戴着帷帽的柳舜华,忍不住问道:“小姐,若是惹了风寒,要不要先找医工看看?”

柳舜华道:“不用,无碍。”

芳草又问:“小姐,有马车咱们干吗要走路啊?”

柳舜华挑起帷帽一角,抬头看着天穹,一望无际的湛蓝,画卷一般绵延不绝。

她道:“憋屈,我想走走。”

芳草歪头想了许久,整个柳府,好像没人敢给小姐气受吧。

还未想明白,柳舜华已经走远,芳草赶紧快步跟上。

春日渐暖,被关在宅子里一冬的女眷们,纷纷出府添置新衣,止云斋内人较往日多了一成不止。

芳草拿着取货单子交给掌柜后等在一旁,柳舜华就站在门口,望着前方。

长街尽头,一辆翠帷七香车缓缓而来。

元始六年初,相府老夫人思乡情切,不顾舟车劳顿,执意回南阳老家探亲,一去便是两月余。因月中便是老夫人的寿辰,她这才不得不赶回长安。

柳舜华快速左右打量了一圈,并未瞧见前世曾让马车受惊的顽童。

她正庆幸着,或许这一世并无变故。

突然一瞥,远处人群中突然窜出两个孩子。一个手拿拨浪鼓,一个在后面追逐。后面的孩子伸手去抢,前面的孩子不肯相让。争执之间,拨浪鼓脱手,一下被甩出老远。

马车正平稳行驶,突然一只拨浪鼓迎面飞来,奔波了一路的马儿受了惊吓,登时扬起前蹄,嘶鸣不止。

车夫见进了城,稍稍松懈,才打了个哈欠,不想便出了意外。

他瞬间有些慌了神,一着急手中的缰绳不慎脱落,弯腰去捡缰绳时,竟被颠下马车。

马儿无人控制,当即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街上众人纷纷惊慌避让。

车夫顾不上鲜血直流的手臂,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跑着去追。

可他拖着瘸腿,哪里追得上。

马车很快来到眼前,柳舜华没有片刻犹豫,一跃跳到马车上,顺势抓过缰绳。

马儿见有人上来,嘶鸣一声,疯狂地向前奔去。

前方原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不巧今日来了个杂耍的班子,正在那表演。

若任由它冲撞上去,不知要伤多少人。

柳舜华不住朝着前方高喊:“快闪开,快闪开。”

人群嘈杂,哪里能听得到她的呼喊。

长街上,马儿越跑越快,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人群中不知是谁回了头,吓得大叫一声,围观的人群瞬间四散开来。

本来已经有些平静的马儿再次受到惊吓,不停地左右摇晃,试图将柳舜华甩下去。

柳舜华才适应这具身体,又多年未曾骑过马,跟着不停摇摆,险些真被甩出去。

她心一狠,将缰绳又往手上缠了一圈。

粗糙的绳索在她手中不停摩擦,直勒进肉里。

手指几乎要被绞断,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掌心瞬间延至全身。

她必须要坚持住,勒停马车。

马车一旦失控,老夫人即便不被颠出去,就是磕磕碰碰,她的身子也遭不住。

她脊背绷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浸得眼睛生疼。

却依旧死死拉紧手中的缰绳,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累得精疲力竭,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马儿这时终于不再挣扎,渐渐停了下来。

柳舜华这才慢慢松下缰绳,腾出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马背。

马儿在她的安抚下,慢慢恢复平静。

她终于舒了一口气,从马车上跳下。

车夫这时才跑过来,对着柳舜华千恩万谢。

马车后的几个随从很快也赶了上来,一群人呼啦啦地围在马车前。

为首的是个中年妇女,她吓得面色惨白,声音微微发颤:“老夫人,您怎么样?”

“无碍。”马车内传来淡淡一声。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声音平稳,看来老妇人应是无事。

车帘被缓缓卷起,老夫人向前探了探身子,两鬓的白发在日光下泛着微光。

柳舜华一看到老夫人,鼻尖一酸,眼泪便忍不住滚滚落下。

自入相府,柳舜华便一直伴着老夫人,陪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老夫人去世前半个月,整个人已经混混沌沌,不太能记起人。

可每次只要柳舜华过去,她总会喃喃地叫出柳舜华的名字。

弥留之际,她还不忘往柳舜华手里塞她喜欢的糕点。

枯槁的双手中仅存的一点温度,都留给了她。

老夫人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柳舜华身上。

只见她身穿着一件窄袖缥碧流云纹衣裙,气度从容。

虽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影影绰绰之下,反而增添一丝别样风姿。

方才马儿受惊,车帘被扬起,老夫人隐隐约约看到驾车之人戴着帷帽。

如今一瞧,便知是她。

老夫人笑着冲柳舜华招招手,柳舜华悄悄擦干眼泪,攥紧手掌,走上前去。

老夫人温声问:“姑娘,方才是你拦的马吧?”

柳舜华点点头,“是。”

“你再走近些。”老夫人揉着腿,悄声道:“你不知道,方才我吓得腿都软了。这一群人围着,我总是要装一装。这会,我是一点都动不了了。”

柳舜华“扑哧”一笑,老夫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老夫人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夫人又问:“你是哪家的姑娘?身手这般好?”

上辈子,救下老夫人后,她见老夫人周身气度不凡,有意想替柳府争取一条新门路。

当老夫人问她是何人时,她便自报了家门。

之后,相府派人送去谢礼之时,她又落落大方,应对自如。

送礼之人回去复命时,为讨好老夫人,将她的好处往死里夸,更让老夫人对她印象深刻,以致在寿宴上对她赞不绝口。

只是这次,柳舜华只想救下老夫人,并不想节外生枝。

她躬身施礼道:“小女出身乡野,幼时外祖家养马,跟着兄长们学了些御马之术。今日不过顺手罢了,老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老夫人见她姿态舒展,毫无半点忸怩之态,对她的喜爱又添了几分。

可见她并不想告知家世门第,又戴着帷帽,似乎不想被人认出,心下虽遗憾,却也不好再追问。

想到此处,老夫人伸手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柳舜华,拍着她的手道:“虽说如此,可到底是救命之恩。若你日后有困难,可拿着玉佩到丞相府去,自会有人相帮。”

柳舜华点头,从老夫人手中接过玉佩,攥在掌心。

“祖母。”

柳舜华浑身一震,这声音……

是贺玄晖。

柳舜华清楚地记得,上辈子,救下老夫人后,她并未遇到贺玄晖。

贺玄晖稳步而来,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惹眼,一袭白衣沐浴在日光下,衣袖上银色八角星纹熠熠生辉。

他走近,对着老夫人行了礼,关切问道:“祖母,您怎么样?”

老夫人一笑:“是彰儿啊,你为何在此?祖母无事,不用担心。”

贺玄晖规规矩矩道:“父亲嘱托孙儿一些政事,孙儿正与人商谈。丁宝突然说看到了祖母的马车,我这才知晓祖母今日回府。未能提前派人去迎接祖母,致祖母受惊,孙儿惭愧。”

老夫人摆摆手:“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怕麻烦,未提前告知府内。”

贺玄晖道:“祖母一路辛劳,又受此惊吓,孙儿实在放心不下。我已着丁宝回府通禀,并让人去请了太医,想必太医马上就到了。”

老夫人想了想,说道:“也好,那回府吧。你既有事,就不必跟着了,正事要紧。”

说罢,老夫人转头看了一眼柳舜华,许久才转过身去,向着侍从抬了抬手。

车帘缓缓放下,晨光中马车渐行渐远。

今日一别,前尘世事随风散,她与老夫人便无任何瓜葛。

即便再相见,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柳舜华垂下眼眸,按下心内的不舍与遗憾,缓缓转身。

“姑娘,还请留步。”

柳舜华下意识地转身,她压根没料到,贺玄晖会主动与她打招呼。

贺玄晖走至柳舜华跟前,指着她的衣角下摆道:“想必是方才姑娘为了救祖母,不小心划破了衣裙。前面便是止云斋,若姑娘不嫌弃,我赔给姑娘一套衣裙可好。”

他眉目清俊,嘴角噙着笑意,声音如微风轻拂过春水,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沉湎。

可柳舜华早不是三年前的柳舜华,她只冷声道:“多谢,不用。”

贺玄晖一愣,尽管隔着帷帽,他也能觉出她的冷漠。

他想,或许是他太唐突,旋即解释道:“姑娘,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表示感谢。”

柳舜华懒得与他纠缠,只是转身朝止云斋走去。

贺玄晖以为她听取了他的提议,忙跟了上来。

还未到门口,芳草已经捧着衣裙走了出来。

一见到柳舜华,便问:“小姐,我听外面乱糟糟的,出什么事了?”

柳舜华见她已取了衣裙,便道:“无事,走吧。”

说罢,一转身便碰到了跟在身后的贺玄晖,整个人险些跌到他怀里。

贺玄晖慌忙伸手去扶,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臂膀,柳舜华却像碰到什么洪水猛兽,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贺玄晖自觉失礼,不住道歉:“姑娘,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转身。”

柳舜华揉着被他碰过的手臂,不由一阵恶心,气恼道:“我说了不用,为何还要跟着?芳草,咱们走。”

贺玄晖快步跟上解释:“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方才见你朝止云斋走,我以为……”

柳舜华停下脚步,对着他狠狠道:“离我远点,别再跟着我。”

贺玄晖被她一吼,像个犯错的小孩,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姑娘,似乎很讨厌他。

她让他觉得,他似乎做错了什么事,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一脸茫然,呆愣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很熟悉,上次浮霞园也是如此。

待走得远了些,芳草回头,看了看贺玄晖,不解道:“姑娘,那人是谁啊?瞧着一身贵气,长得也俊美不凡,不像登徒子啊。”

柳舜华怒道:“什么贵气,分明是晦气,以后碰到他,有多远走多远。”

说罢,她转头瞥了一眼贺玄晖,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贺玄晖,这辈子最好永不相见。

回到家,柳舜华瘫坐在椅子上,眼神不自觉朝外间书柜看去。

柜内放满了各式小玩意,有柳条编的小篮子,草编的蝴蝶,还有竹蜻蜓。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停在书柜上的竹蜻蜓前。

未出嫁前,她热衷于各种手工,乐此不疲,这满柜子的小玩意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

初嫁进相府,她还一心想着与贺玄晖好好相处,曾精心做了一只竹蜻蜓,小心翼翼地在上面雕了一朵并蒂莲,又将表面打磨得光滑,细细涂了蜡油,希望并蒂莲能长久一些。

她满心欢喜地将它送给贺玄晖,可他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一边。

谁料第二日,那竹蜻蜓就出现在贺容暄手里。

贺容暄当着她的面,将竹蜻蜓丢进水池。

她嗤笑一声,告诫她,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不配出现在贺家。

柳舜华看着水池中的竹蜻蜓漂啊漂,越漂越远,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想起贺玄晖那张脸,柳舜华心中更觉晦气。

她随手一掷,竹蜻蜓啪嗒一声,掉进书柜漆黑的缝隙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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