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半,青梅村,义庄。
“余娘子,要我说,我们也别这么耗着了,你把钱给我,就当是我义弟的丧葬费,我呢,也不再追究,刚刚你可看着了,段公子带了仵作进堂屋验尸,真要验出个什么来,管你是什么大人物的妾室,还是皇帝的老婆,都是要掉脑袋的。”
正是多雨的时节,自清明过后,雨下了一个月也不见停,连日不见太阳,青灰的雾整日笼在天空上方,便是正午也难辨天色。
余巧双手双脚被绑,倚靠在东屋门口的墙边上,听了这威胁的话,没有抬头。
“余娘子,你杀了人,杀了我的拜把子兄弟。”
李二拍了拍袖子,颇有些烦躁。
“你若现在肯跟我私了,我这就去和段公子说个明白,你便不用死,也不用去牢狱受苦,我是为你好。”
地上的人依旧垂着头,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像尊干巴的泥像。
李二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这半个时辰的劝说,没得到一个反应,倒是说得他自个儿口干舌燥,心底发焦。
他怒气横生,朝对方膝盖上踹了一脚,“呸,腌臜货,假清高,清高能做你的买命钱么!你急着下地狱,那就早死早超生!”
然而骂过之后,他瞥了一眼堂屋方向,心底有些不安。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今天早上青梅村河道涨水,冲出了他的义弟陈六的尸体,死状凄惨,只剩半截。
还没来得及深究,他就看见了那和陈六有过纠纷的余娘子,神情慌乱要逃出城外,两者稍一联系,他自然而然认定这余娘子就是凶手。
如果没有杀人,她为什么要跑呢?
但他根本没想为陈六寻个公道,和他拜把子的兄弟多了去了,谁认得清谁,像他这种混混,所谓结拜结义,只是想蹭顿酒钱饭钱,打架的时候多个人头罢了。
所以把她是凶手的流言传出去,打着为义弟求公道的名头,哄着好事者把她绑了来,只是想敲她一笔。
这余娘子不是本地人,她是年初才来的青梅村,听说是京城里某位达官贵人,送来乡下养病的妾室。
她来的时候,马车小轿,丫鬟伴身,架势摆得好不气派,他远远的瞧见过,她怎么可能会没有钱呢?
然而无论他怎么威胁,她就是没有反应,不肯出这买命钱。
这也没什么,总之他想好了后路,借流言把那余娘子送进牢狱,严刑拷打,状纸一押,有了实证后,便是她在京城有靠山,也不能奈何。
然而不知为什么,事情竟闹大,招来了本地乡绅段逢恩。
县衙政务繁多,这些乡里的事情,他们大都没闲心管,于是村中大小事宜,乡亲们会求村中那些或有名,或有钱的乡绅主断。
段逢恩的义父公乘异便是从朝中退下的官员,常为村民办事,但前些日子去了京城,于是他替了义父的位子,十八岁的年纪,成了一村子的主心骨。
这段公子年纪虽小,却是个办事公正,干脆利落的主,他带着仵作进去验尸,验了快一个时辰,不知道验出个什么来没有。
若凶手真是姓余的,那他也算是个惩奸除恶的英雄了,若不是,那他做出的这些事……
靠在墙边的女子不动声色,碎乱的头发遮去了她的表情,灰蒙蒙的天色下,她半个身子都像是缩在了阴影里。
李二只觉晦气,愤愤上前,又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走到了堂屋台阶下。
堂屋大门一直紧闭,毫无动静,外头只能看见里面烛火散在窗纸上的暖黄灯光。
头上云层翻滚,雨兆之下,天色黯淡,暗云沉沉覆压在义庄之上,随着时间寸寸磨着人的精神气。
“轰隆——”
雷声响过几道后,雨终于落了下来,也是在这时,堂屋门忽然向外打开来。
东屋屋檐下神情麻木的女子,听见声音,缓缓抬头。
那边屋内走出三个人。
最前头的是捕快和仵作,走在最后的,正是这青梅村的主事乡绅,段公子段逢恩。
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余巧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在台阶下守着的李二却眼睛一亮,三两步迎了上去。
义庄房屋年久失修,屋檐止不住漏雨,青年自屋内走出,猝不及防被雨沾湿了肩膀和袖子。
段逢恩虽被青梅村众人尊称一句公子,打扮却不怎么张扬,他穿着单青色广袖长衫,略宽大的衣裳自肩上垂到足跟,腰间只有一根绳织束带,裁出修长挺拔的身形。
他一身青衣,背对着身后灰败的门柱,隔着雨幕看去,不像俗世之人,像个在深山老林里苦修的修士,浑身气质清澈净透。
李二上前,讨好般地把手中的伞移至段逢恩头顶,然而段逢恩虽未及冠,身量却高过李二许多,伞几次倾斜不稳后,他礼貌地推拒,面上有几分不会拒绝旁人好意的局促腼腆。
那竟真的是段逢恩。
若不是亲眼所见,余巧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她熟知的段逢恩,是六年后背靠历王,权势显赫的刑狱司段右使。
此人以刑讯闻名朝野,据说在他手下,没有问不出的情报,没有审不出的罪证,没有不忏悔的罪人,没有愿意落到他手里的逃犯。
他上任期间,刑狱司所在的街巷上空每日都能听到惨叫,后来言官上谏,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请批建了座地牢,行事愈发毫无忌惮。
时年皇帝病重,历王郅王争储,朝廷上下动荡不安,刑狱司每天押进去多少人,抬出去多少人,不计其数。
可到底是正义执法,还是他段逢恩在诛锄异己,无人敢出一言。
总之封府抄家闹得市坊鸡犬不宁,以至后来,百姓看见玄衣佩刀形制的人,都会退避三舍。
雨声淅淅沥沥,余巧收紧双手,嗅着空气中的腐木湿气,呼吸有些不平稳。
那厢李二正和段逢恩说着话,贬低辱骂的调子,她隔着雨声都能听得见。
一副杀人偿命,誓不罢休的模样,似乎借这两句话,就能立即坐实她的罪名,送她下狱。
余巧知道李二这是在怕,他怕拖得越久,她在青梅村遭遇,会传到她那在京城当大官的丈夫耳朵里。
他怕她有了倚仗,自己反而会被清算丢了性命,所以才着急先下手为强。
然而李二不知道的是,余巧那丈夫根本不会来做她的倚仗。
因为她这妾室名分,原本就是一场交易。
去年冬日,她刚过十七岁生辰,朝廷发生了件大事。
当朝历王被人举报在封地河刀县有一座未上报的铁矿,其隐瞒税数,私筑兵器买卖,或生异心。
皇帝听后震怒,而后历王被斥骂禁足,河刀县县令由皇帝亲自在京官中调配,前去查证。
不多时,一位叫张禾的官员被推举上位。
然而皇帝不知道的是,朝中历王,郅王争权严重,官员暗地已分两派,而这位张禾,早已投了郅王门下。
历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由着郅王的人去他的封地,查他的矿。
张禾此人被皇帝采信,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名声,他年轻时中探花,公主看上了他,他跪于朝堂之上,身骨清正,表明自己不弃糟糠之妻,其不畏权贵之姿,至今惹人称颂。
毁掉这样一个人很简单,名声不在,便什么都不在。
于是临行前一晚,张禾在饯行宴上醉酒,强揽了个舞女回房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余巧就是那个舞女。
她少时父母早亡,幸得邻家兄长接济,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长大后,她陪兄长去往京城求师备考,京城物价不比县邻,为解决生计,她白日卖香囊,晚上偶尔去舞坊跳舞当职赚点快钱。
正月初五晚,她和几个舞坊姑娘到迎丰酒楼,为张禾的饯行宴献舞,然而中途更衣之时,余巧被人打晕。
正月初六早上,她和那位张禾大人倒在一张榻上,张禾醒来,勃然大怒,欲杀她向郅王复命。
余巧不想死,但她也不敢跑出屋子,她大概能理清是有人要借她陷害张禾,跑出去不但活不了,还有可能被幕后之人抓住,不明不白吊死在哪个地方,以此来坐实张禾的错处。
她只能和张禾周旋求生,说自己也是被陷害,大人留我一命,往后我也可作为人证为您翻案。
张禾被她说动,随后她作为人质被抬进张府为妾,接着第二天她就被张禾妻子灌了碗毒药扔到了青梅村。
小村庄烟雨空濛,余巧却不能平静。
前世,她以为她就此保住了性命,不料几年后,张禾落败被抄家灭族,她因连坐成了囚犯,被押进了段逢恩的地牢。
她在那座地牢死得凄凉。
不想再次醒来,她又回到了青梅村。
上苍眷顾,给她重来的机会,她自是想逃离前世命运,远走高飞。
她需要新的身份,需要路引,还需要钱。
她这妾室身份惹人不喜,于是她和村里唯一愿意和她打交道的陈嫂子合伙做蜜饯营生。
可陈嫂子的丈夫陈六游手好闲,好赌成瘾,余巧与陈嫂子对半分的进账,时不时被他偷去,余巧因此和陈六闹过几次矛盾。
昨日,陈六趁陈嫂子不备,偷走二人做生意留存的成本钱,消失不见。
陈嫂子发现积蓄没有后,恐陈六赌输了,偷钱是要抛妻弃子,于是让她去请乡绅公乘家的公子,发动村民找人。
听闻这位公乘公子好修行问道,一个月里有半个月都住在山庙里。
昨夜雷雨大作,余巧连夜上山,敲开门,看到的却是段逢恩。
余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住说完的话,又是怎么下的山,她只能回忆起那座阴冷的地牢,剖开的血肉,干涸的暗红色的血。
微弱的烛火里,段逢恩坐在椅子上审讯,刑架和椅子中间只有几步远,犯人被铁链锁着,挣扎上前认罪,求饶,痛骂,只求给个痛快,他撑着脸,睨着对方的血肉模糊,神情漠然。
血流到他脚边,他抬脚踩上,漫不经心地跟着惨叫踩着节奏,待到声音渐息,他转头看她,笑着唤她。
“巧娘——”
“余娘子。”
余巧骤然回神。
从雨里传来声音,不知何时,段逢恩已经走到她面前。
熟悉的声音让她双手不受控制的打颤,她喏喏抬头,却意外地看到一张干净和煦的青年面容。
段逢恩没有束发,头发只松松绑了一半,用发带系在脑后,右腕上戴了只玉镯,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别的配饰。
青年身量颀长,肤色偏白,收伞走进屋檐下,倾身和坐在地上的她说话,垂下来的眉目柔和又亲切。
这副神情与前世天差地别。
然而她与他身份却没变化,依旧是囚犯与审讯者的关系。
“余娘子可有什么要说的?”
声音自头顶传来。
余巧极力掩住颤抖的手。
此刻她当说些什么证明清白,不,她根本不用证明,她本来就是清白的,她没有杀人。
李二借陈六之死,敲诈不成,转而栽赃污蔑,乃至差点定案的底气,是因为他收买了捕快。
人证物证自然都是备好了的,全在这位段公子信不信罢了。
余巧前世被丢到青梅村后深居简出,不知道这青梅村的乡绅义子就是段逢恩,昨夜那一面,她怕前世命运再次重演,更怕自己重活一世,是黄粱一梦。
于是顾不得什么身份路引规划,仓皇逃跑,此举却成了李二口中畏罪潜逃的证据。
现下缓了过来,她依稀记起,无论段逢恩日后如何权欲熏心,丧心病狂,在这青梅村里,这位公乘家的义子,是个十里八乡都夸的好青年。
李二借着为陈六讨公道,把自己说的大义凛然,万分委屈,她自然也可以,以别的方式卖个可怜。
只要段逢恩信她,只要他有疑,只要他肯去查,就会知道李二那些证据漏洞百出,她就有生的希望。
“段公子。”
余巧支起身子,扯住段逢恩衣摆,发麻的双膝跌在地上,她跪了下来。
“段公子,我没有杀人,昨日陈六偷了我的积蓄消失不见,今日李二便收买捕快构陷于我,他们才是杀人凶手,请公子明察,求公子明鉴。”
声音很沙哑,甚至于有几个词都没有发出声音,她浑然未觉,段逢恩被衣摆力道带着低头,视线落定在女子身上。
这位被指认杀了人的京城高官妾室跪在地上,身形瘦弱,双肩单薄,原本素净的衣裳上,布满污渍和泥巴,绑着的双手能看见明显的伤痕。
她低着头,发髻散乱,落下来的湿发贴着苍白的脖颈和侧脸,唇发着抖,话说着说着转成了低泣。
真是可怜。
看了一会儿,段逢恩这才把眼前这个人和昨夜敲门的人联系起来。
昨夜太黑了,下着大雨,她举伞提灯站在门口,半张脸藏在雨伞之下,雷声大作,闪电划过时,他也只看到对方尖削的下巴。
这没什么,无论红粉佳人,还是貌若无盐,世上所有人对他来说,都与木石没什么分别,既无相又可怜。
她当时说她连夜上山,是为了求他找人,段逢恩应承下了。
虽说最后只找出了陈六的尸体。
现在她依旧求他。
战战兢兢,双肩颤抖,仿佛痛苦害怕至极。
段逢恩听过些许这位余娘子的传闻,说她是京城大官送到乡下来养病的妾室,然而那些高官妾室,若是真的重要,便不会放到这里来,高门大户最重体面,养病这层说辞底下,定有别的原因。
他由此轻而易举构建出她的处境,远在京城的丈夫不会救她,她无钱无势,无法自救,她现在所有希望,依托于他。
段逢恩目光扫过对方垂泪的双眸,脆弱的仿佛一折就断的颈,眼神最终落在了抓住他衣摆的手上。
她是个可怜人,而他,最怜悯可怜人。
段逢恩太久没有声音,余巧低头,松开段逢恩的衣摆,欲俯身磕头。
还没倾身,她忽然停住了。
额头被人伸手抵住,对方手上镯子滑出袖口,撞在眉心,传来冰凉的触感。
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方才仵作已经验尸,陈六死在昨夜,来义庄之前,我遣人打听,陈六最后出没在赌坊,我与仵作推测,陈六或死于债主寻仇,方才我已经告诉捕快,余娘子你不是杀人凶手。”
段逢恩从袖中抽出匕首,划开余巧手上的绳索。
“余娘子,回家去吧。”
怔了半刻,余巧才解开脚上绳子,跌跌撞撞跑进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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