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天空逐渐明净,眼见余巧全须全尾地跑出了义庄,捕快知道情况有变,当即押着李二上前,叫他认罪。
李二一通哭天喊地,“段公子,我只想给我那兄弟讨个公道,不是有意要冒犯余娘子,公子宽恕我这回吧!”
捕快收了李二的好处,自是陪着做戏,“你倒是兄弟情深了,可怜余家娘子平白受苦。”
“我定会上门赔罪,无论余娘子要银钱还是要打骂,我都毫无怨言,求段公子宽恕。”
戏唱完,捕快瞧了瞧段逢恩的脸色,想着段逢恩若是脸色不善,他要早些把自己摘出去才是。
青年却没什么表情变化。
他把匕首收回袖中,往宽大的袖口里找了找,摸出一袋子银钱。
他看向李二:“我听你说,你是来为你义弟求个丧葬费的,我这里有些钱,你去县上给陈六寻副好棺材吧。”
李二怔愣了一瞬,连连称好,接了钱,欢天喜地出了义庄大门。
捕快松了口气,原来这段公子不是来主持公道的,他只是来和事的,既和事又易散财,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是最好相处不过的了。
段逢恩出手大方,捕快打定主意巴结,李二走后,他便贴上去说话。
“事情解决的还算快,你说是不是,段公子。”
段逢恩礼貌地点了个头,捕快笑容谄媚,也跟着连连点头。
段逢恩多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捕快装束,微笑道,“我常去县衙,好像从未见过你。”
“公子好记性,我叫郭武,从邻县刚来的,做捕快有三四年了,公子要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郭武报完自己姓名,便去看段逢恩表情,青年面色温和,应当对他还算满意。
段逢恩往前走,郭武连忙跟上,心里盘了好些话,打定主义要和这财主搞好关系。
不料这位段公子先开口问他,“那你瞧着,陈六会是何人所杀?”
这是在试他能力了。
郭武喜不自胜,仔细思量后开口,“我打听过了,陈六与妻子关系不好,这杀人者,多半是其妻。”
段逢恩笑了笑,“何以见得?”
郭武也跟着笑,脸上颇有几分得意,“公子不知道,我在邻县时,也办过类似的案子,丈夫死了,凶手正是其妻。”
瞧着段逢恩有几分兴趣,他继续讲了下去,“当时那丈夫被人砸死在田埂上,其弟来报案,我们了解情况,发现这丈夫对妻子不好,时常殴打于她,他还不允许妻子和离,邻里乡亲说,这妻子不堪打骂时,嘴里会说出,我要杀了你之类的话。”
“丈夫对妻子不好,在外性格却不错,不与人结仇,所以,这凶手显而易见,只有妻子一人。本来抓了妻子入狱,她是坚决不认罪的,不瞒您说,这些罪人都这样,用用刑,就都招了……”
段逢恩止住了脚步,笑着看他,“是吗?”
郭武卖弄得起劲,正要答话,瞥见段逢恩的眼神,忽地有些后背发凉。
这位公子从头到尾都是含着笑的,若是远观,他面上带笑便显得温文尔雅,可是面对面瞧着对方眼神看,这点温文的气质便荡然无存,纵然他笑着,却总觉得他要吐着信子吃人。
郭武干笑了两声,“是,是。”
段逢恩往前,这一回却是放慢了步子等他,“要我猜,这凶手未必是妻子,报案的是其弟,妻子死后,丈夫的家产也会归于其弟,弟弟先杀兄长,再将罪名嫁祸嫂子,便理所应当的得到了其兄的家产,他方是受利最大的人。”
郭武冷汗淋漓,只能应和:“是,是。”
段逢恩轻笑出声,“是什么?是在下说的对吗?这样的话——”
“郭兄你手上可是背了一条无辜人命。”
郭武猛地抬头,往两边看了看,“话不能乱说,段公子,方才,我们不都是在猜测么,猜测的事怎能作数,再说案情已定,不便再谈,不便再谈。”
“这是自然。”
段逢恩停下步子,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交到郭武手上。
“我常去县衙办案,往后有什么事,定会时常找郭兄帮忙,这银子算是见面礼,还望郭兄不要见外。”
郭武伸手接住银子,嘴上连连说好,待段逢恩走得远了,才往地上啐出一口唾沫。
这些个年轻公子,仗着自家牌位积德,有了钱,读了书,自恃有才,实际什么狗屁都不懂,还教他断案,真是可笑得很。
*
黄昏时候,篱笆围起来的陈家院子一片沉寂。
远处夕阳倾斜,堂屋门打开着,地板上照进两页拉长的光,正对着陈六的牌位。
今天是陈六的头七。
四天前,县衙那边查清了陈六死因,也查出了凶手,说人是被土匪谋财所害,县令已经连夜上表,请朝廷发资剿匪。
案情解决,陈六尸身自是送回了陈家。
陈六好赌,之前四处借钱,与亲戚断了人情往来,于是这葬礼,也办得仓促简略。
堂屋里点了蜡烛,挂了白布,算作灵堂,棺材放了四天,正打算明天出殡。
余巧和陈嫂子交好,这几天便过来帮衬着丧事。
暮色渐沉,吃过寒食饭的村民陆续离开,余巧空了下来,半掩在堂屋门后,瞧着外头的景色发呆。
院中有四、五个帮工,一半在收桌椅,一半将明日要打的白幡放置在墙两边。
收拾完后,几人便走至院子右边,到段逢恩处领工钱。
说起来,把陈六棺材从县衙运送回陈家的人,还是段逢恩。
得知陈嫂子家境,这人帮着找了帮工办葬礼,不仅如此,因着陈六死的不平静,连着几天,他都在陈六棺材前念经超度。
人人都道他有仁有义,菩萨心肠,与其父公乘异公正热心的性子如出一辙。
余巧视线跟着那些腰上挂了白绦的帮工一个个走出院门外,回过神来,却和段逢恩眼神隔空撞个正着,她眼皮一跳,后背不由自主地泛冷汗。
正要移开步子转身,对方却颔首点头,也走出了陈家院子。
余巧松了口气,转过头,看见陈嫂子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手上拿着一大捆蜡烛,要将棺材旁边燃尽的蜡烛替换。
余巧上前帮她。
随着太阳落山,人声减少,房屋内稍显空旷,余巧点着蜡烛,忽听见低低的一句。
“巧娘,多谢你。”
陈嫂子哽咽着:“佑哥高热不下,还在县里医馆,陈六又……要不是你,我可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陈六失踪那日,陈嫂子的孩子佑哥突发高热,需要钱上医馆,然而陈六偷钱消失,陈嫂子四处奔波借钱治病,不过两天,她又得知陈六死讯,紧接着办葬礼,好几天没有合眼,她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余巧摇头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之前合伙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要相互帮衬。”
像是忍耐久了,忽然听得一句安慰话,陈嫂子抬手擦了擦眼睛,掩面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话,有时说到年少,有时说到婚后,有时说到成婚时,“你分明说会好好对我。”
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只想宣泄这些年的委屈和怨愤。
余巧见她疲惫至极,赶忙放下手中蜡烛,搀扶着人去里屋躺着,“嫂嫂先睡会儿,外头我替你守着。”
待到陈嫂子睡着,余巧才出去,把先前未换完的蜡烛替上。
照当地规矩,堂屋烛火要燃到天明,需要有人守着换蜡烛,这些事一般是亲属跪守在灵前完成。
余巧和陈六没有亲缘关系,更不是友人,便搬了把竹椅,往靠近里屋的一方坐着。
右手边是敞开的堂屋大门,烛光自门口倒出,照亮台阶往下十步远的距离,更远处是绵延不尽的黑暗。
自见着段逢恩那日起,余巧也是连着数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换过两轮蜡烛后,她实在有些疲倦,便借着满室亮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更深露重时,有人走进了堂屋。
段逢恩是提灯来的,他还记着要为陈六诵经,下午离去,是为了回去带本经书。
走进房屋时,也许是声音太轻,灵堂左侧的女子没有醒来。
他在灵堂正中间的蒲团坐下,打开书,默念过前面四行经文。
静默了一会儿,目光复回到第一行。
门外吹起了风,吹灭了几支蜡烛,鼻下传来香烛的味道,耳边是若有似无的的呼吸。
段逢恩合上经书起身,转向灵堂左侧,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俯视这间房屋的第二个生灵。
她闭目靠坐在竹椅上,微微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神情在暖色的光里,静谧安宁。
她无疑是好看的,段逢恩见过李二和捕快迫使她认罪时,落在她身上的可惜的眼神,这几天也在人群中听过几句“余娘子真是人美心善”的评价。
但段逢恩无法感知“美”,许是天生魂魄中缺少些什么,于他而言,人只是一具具高矮不一的器皿躯壳。
所以若要他形容,他只是觉得她像个规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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