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茫穹宇,犹如夕阳落辉时染就出的一片血色。
咸庆帝着一身石黄中衣,在这片沉闷黯淡中显得犹为鲜亮。他无需使力,身躯便会轻飘飘的向前缓移。他身后跟着一位阴差,在他臆想中阴差都该是青面长舌,五官可怖,可偏偏身后这位有些憨胖,令他一时之间对阴府也减了几分敬畏。
于是他转头问阴差:“那些人是要去做什么?”他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支队伍,队伍里的阿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排着整齐的队伍,目不斜视的向前匀速飘行。
阴差抽动了下嘴角,胖胖的圆脸露出一抹尴尬:“人?人可来不了这儿。”
咸庆帝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行三日了,他竟还没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于是略改了改口:“那些阿飘是要去哪儿?”
“他们是去轮回。”
“那为何朕不同他们一起?”
胖阴差呵呵笑着,语气竟也带了两分恭敬:“您生前是帝王,死后也享受殊荣,自然与他们不同。您先随我去趟往生殿,看了《功过薄》后才能下论断。指不定修行圆满,直接飞升成仙,那可就不归这里管喽~”
还能如此?
咸庆帝心中暗惊,立马开始回溯起生平,认真历数自己登基后的种种作为。
他虽以文治天下,却也从未耽误开疆扩土。在任八年完善科举,任人唯贤,轻徭薄赋,耗羡归公,使百姓们安居乐业,无不称颂。
若说他有什么不足,那便是有些太勤于政务,以至冷落后宫,皇室枝秃叶凋,未留下一子半女,连太子都是过嗣旁支得来。
不过咸庆帝还是觉得瑕不掩瑜,自己应该称得上是明君,该当位列仙班!
这样想着,他自信满满的打开《功过薄》。由于生平功绩属实太多,他一目十行的看,也看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将功绩的部分看完,接下来便是罪过的部分。
正所谓人谁无过?咸庆帝从不指望自己的罪过栏为空,但只要有小过无大罪便好。然而看了几行后,他松弛的脸面蓦然僵住,双眼落在一行字上许久都未移动,瞳仁渐渐放大……
上载:“咸庆二年,帝判谏议大夫苏赫冤案一桩,致使苏赫蒙受不白之冤,含冤入狱二十载……”
咸庆二年,便是他即位次年的事。咸庆帝一字一句的将其下详细记载看完,手不自觉的抖了抖,《功过薄》险些从他手中掉落。
冤案?苏赫是冤案?
他竟判了桩冤案!
咸庆帝明明双脚未沾地,可此刻还是觉得自己站不稳,身子失衡,不由向后趔趄了半步。伴着双手愈发明显的颤抖,那本《功过薄》终还是从他手中掉落,“啪叽”一声摔在地上,将身后阴差唬得肥嘟嘟的腮肉哆嗦了两哆嗦。
苏赫是言官,监察官吏,规劝上谏,的确是极易开罪同僚。当初他又是初执政,许多朝务不明白,难免偏听偏信,听信了佞臣谗言,认定苏赫贪墨欺君,辜恩溺职,罪无可逭。
自古言官犯过,属明知故犯,照比寻常人还需再加三等处罚。是以苏赫被判了二十年的牢狱,连带他刚入宫为才人尚未得宠幸的女儿,也一并被打入了冷宫。
而这一切,直至八年后咸庆帝驾崩,都未得昭雪。
原以为自己治下纲纪严明,想不到竟令贤良衔冤负屈!咸庆帝双眼迷茫,怔怔的望着前方,却找不到个落点。这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彷徨。
阴差已将《功过薄》捡起,核验过上面的评断后,略觉惋惜的叹了一声,然后对着咸庆帝道:“走吧,我送您下轮回道。”
咸庆帝失魂落魄的跟着阴差,沿来时路飘了回去。路上他在想,若是能重生,就还有机会补偿。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弥补上辈子对苏家造成的巨大伤害呢?
升官?可他记得上辈子父皇在时,就曾提出升调苏赫为吏部侍郎,可不知何故苏赫坚持不受,称自己力微才薄担不起吏部重任,只愿做个谏议大夫,尽好规谏之责。
加爵?可苏赫连官都不肯升,又怎会接受那些干食俸禄的虚衔。
正惆怅难解之际,咸庆帝已随阴差回到了先前那些排队入轮回的阿飘队伍旁。阴差敬他是位帝王,让他无需从头排队,伺机寻缝插之即可。可咸庆帝总觉这样不妥,有违规制,于是眺望队尾,打算去后面老实排队。然而这队伍却好似望不见头。
他只好从善如流,听阴差的话随便插个队。然就在他收回视线时,目光扫至队伍中段,突然被一道略觉熟悉的身影吸引,久久驻留。
那是一个纤细荏弱的女子,二十四五的年华。虽被磋磨得看上去有些风僝雨僽,可眉眼间的灵韵尚未散尽,立于那些眼神呆滞的阿飘当中,仿佛周遭的只是游魂,唯有她还是鲜活的,有骨血的。
纵是八载未见,咸庆帝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苏赫的女儿,苏锦墨。
冷宫这么多年,美依旧是美,疲态却也尽显,就好似霜雨过后枯卷了的牡丹,靠着骨子里的那点韧劲儿强撑。与在邺城初见时,已是判若两人。
天可怜见!
咸庆帝觉得上天待他当真不薄,死都死了,还能再见一眼心心念念之人。尤其是他刚刚得知自己错判了她父亲的冤案,就能立马见到苦主,这着实算一种慰籍。
咸庆帝的眼角眉梢,皆漾出一抹异样的幸福,就在那幸福也要漫至唇畔时,他忽地警醒过来:这里是地府,在这里团圆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意识到这点,咸庆帝的脸色骤然转至难堪!问自己,苏锦墨怎会出现在这儿?难不成她也……死了?
可她为什么会死?
这时候咸庆帝突然希望自己是错认,他无比希望那个人不是苏锦墨,苏锦墨应该好好的活在人间。
焦切间,咸庆帝想到请阴差帮忙,于是他转头带着请求语气问:“阁下你能否帮朕查查,新来的可有一个叫苏锦墨的?”
阴差砸砸嘴,有些为难,不过盘桓片刻后还是取出怀中的一本册子。打开翻了几页,很快便有回音:“苏锦墨是吧,在这儿,就在您来的翌日……”
阴差话还未说完,手中册子便被咸庆帝一把抢走!咸庆帝别过身去仔细看着有关苏锦墨的文字,然而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名姓,籍贯,年齿,以及来这儿的时辰。
他合上册子还给阴差,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大周朝殉葬制度废弃已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苏锦墨为何会来这里!再说若是殉葬,为何不见其它嫔妃,只见她一人在此?
既然不是被迫殉葬,难不成,难不成……
一个猜想呼之欲出,这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腾、发酵,令他热血不断上涌!既有怜惜扼腕,也有触及灵魂的感动。咸庆帝正欲向身后的阴差求证苏锦墨可是在他大行后自戕?可还未开口,他就被突然的一脚踹入了轮回道。
无尽混沌中,咸庆帝却觉神思出奇的清明,他当即做出了个决定:下辈子他要立苏锦墨为后,终生善待苏家!
苏锦墨夹在一众阿飘之间,随波逐流的向前飘动。队伍逶迤数里,瞧不见首,也眺不见尾,初时怂兢,习惯下来便只余干等的枯燥。
她百无聊赖的吞咽口水来滋润喉咙,距被赐下鸩酒已过了两日,可如今喉中仍觉火辣一片。她不禁为自己的命舛暗自神伤。
苏锦墨入宫那年正值新帝登基,最是社稷繁忙之期,整个后宫虚掷在那,成日见不到皇帝的影。后来皇帝总算没那么忙碌了,她父亲却出了事,她甚至没有机会见父亲一面,就被打入了冷宫,一呆就是八年。
八年后皇帝驾崩,苏锦墨以为自己终于熬来了个时机,待太子冲龄践祚,必会大赦天下,那么身处冷宫的先帝妃嫔也极有可能被放出宫去,重获自由。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先帝临了都不肯办件人事,竟还留有遗诏,下令她陪葬!
昔日的宫中姐妹来送她最后一程,明明暗地偷笑,却在她面前拈酸抹泪。道先帝是个多情种,这么多年不见也始终念着与她初识时的美好,至死不能忘怀,众多嫔妃,却独独钦点了她去伴驾,当真是圣眷优渥。
不听这些还好,听了苏锦墨更觉滔天的委屈打心底蔓延开来。当年她为报恩入宫,可入宫后一直被他冷待,生前不见他对自己有半分怜惜,死后却要演这种生死不离的戏码,累她搭上性命。
再说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不能忘怀的?不过是入宫前的一段孽缘罢了。当时以为是胜却人间无数的天定良缘,事后证明也不过只是一段命薄缘悭的孽债。
彼时苏锦墨堪及笄,父亲问她成人之礼想要什么,她说要稻谷十斛。父亲不解,问她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她说要分给邺城的百姓。
邺城乃苏锦墨生母的家乡,而那年江北水患,尤以邺城受灾最为严重,无数良田被淹,灾民遍地。
许是欣慰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襟,素来节俭的父亲果然就给了她十斛稻谷,并派了家丁扈从护送着她去往邺城的外祖母家。
苏锦墨在邺城街市连续布施三日,在当地积下小小名望,也有越来越多的灾民前来领取救济。
十斛稻谷很快发放完毕,可还有许多涉远路而来却未领到赈米的灾民不依不饶,他们将苏锦墨团团围住,逼她拿出更多的米粮来救济大家。更有趁火打劫者,直接上手要去抢夺她身上的金饰!
家丁们护主心切,与灾民大打出手,混乱之下掀翻了粥棚。苏锦墨趁乱逃走,一路往荒僻的北山跑去。可身后还有几个死追不放的歹人,一路追着她到了山崖边,她终于被逼入绝境,无路可逃。
这时官府的人已赶去街市,很快控住了局面,又听苏府家丁说自家小姐被穷追往北山上去了,衙役们立马转往北山搭救。然而两条腿的肯定是跑不过四条腿的,在衙役们抵达北山之前,已有一队路过此地听闻消息的旅人,拍马奔至北山,抢先救下了苏锦墨。
那时苏锦墨只觉救她之人英武伟岸,却不知这一身燕服下的并不是什么旅人,而是微服到访邺城来巡视灾情的四皇子赵景焕。
赵景焕听完她施米赈灾却反被灾民围攻的始末,不禁想起早年间自己向父皇进言惠民之策,后来却遭百姓唾骂变向征敛的往事。他神情纠结,问她可有心寒?
苏锦墨坚定的摇头,一双水杏儿似的眼眸,清澈得仿若不会被世俗侵扰的山间幽泉。
他看着她笑,明媚如三月煦阳,一时间,似乎凝结于心头许久的困扰瞬时消散。然后他放下豪言许了稻米三百石,邀她一同主持接下来的赈济。苏锦墨欣然接受。
就这样,苏锦墨与当时还只是皇子的赵景焕,在邺城共度了一小段难忘时光。临回京时,她仍不知他身份,笑问救命之恩该如何报答?赵景焕解下腰间佩玉赠她,道日后总有机缘。
回京后苏锦墨时常拿出那块玉佩端详,玉佩上刻着个小小的“崇”字。有一回她不小心被父亲看到了,方知玉佩主人竟是四皇子赵崇。不过赵崇倒也并未诓她,景焕乃是他的字,他只是将更为响亮的真名隐瞒了而已。
苏锦墨先是震惊,随后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请父亲帮她做什么,只是一次次婉拒了媒人的热心,不与任何男子相看。
次年,四皇子及冠,被立为皇太子。
又过了一年,皇帝突然崩殂,皇太子即位。苏锦墨便知,他们的缘分到了。
原本三年大丧期间新帝不宜采选秀女,可偏偏新帝孤削桀骜,直至登基未曾纳娶。天子后宫空置,大臣们只能通时合变,效仿夺情,破例上疏奏请新帝择选美人充盈后宫。
然一切不宜招摇,于是未在民间广纳,而是仅在朝中官员的千金中择取适龄女子入宫伴驾。
苏锦墨等了两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怎会轻易放过?饶是她不知新帝是否已将两年前的约定忘记,还是将心意禀明父母,揣着那块玉佩入宫“报恩”去了。
接下来的事,苏锦墨不欲再去多想,因为她已坠下了轮回道,要和过去做个告别了。
她立誓,这辈子绝不会再让那些污糟人和污糟事纠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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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人!”
“娘娘腔!”
“不是男人!”
……
世人给东厂厂公岑镜臣的骂名,他照单全收,且丝毫不以为耻。因为他的确不是男人,她本就是个女的。
可叹前朝那些自诩眼光老辣的家伙们,穷极一生搜罗罪证妄图搬倒她,偏偏没揪住最粗的这根小辫子,叫她逍遥了一生。
若不是后来野心越来越大,挟天子以令诸侯,号令燕军四处攻城掠地,逼得六国合纵反攻大燕,她也不会死于万箭穿心。
死便死了,也作够本儿了。可谁知阎王偏不收她,放她一缕幽魂重归故国。
故国?不是随她一起亡了么!
然而岑镜臣诧异的发现,平日里不争不显的宸安王梁逍,竟一跃成为大燕的战神,在他的庇护下非但“山河依旧国未破”,还“六国兵败如山倒!”
江山如故,黎庶如故,只她变成了某个小山村里的村姑崔莳盏……
战无不胜宠妻无度X作天作地作死自己
【小剧场】
某日酒醉,梁逍看向崔莳盏的眼神有些怪,良久,脱口而出:“阿遥……”(厂公小字)
崔莳盏心惊,难道这么快就被他认出来了?心虚笑笑:“王爷醉了,那人早死在万箭之下了。”
前一刻还是醉态的梁逍,顷刻变得严肃:“你怎知本王说的是谁?”
崔莳盏一怔,随即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小字是师父所赐,打从她上辈子女扮男装接管东厂,这便成了秘密。而刚刚他一提,她就对号入座,等于是不打自招…
正懊恼着,突然一个疑问划过:那宸安王又是如何知晓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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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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