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容本不欲瞒老婆婆，颔首道：“是。”
“他伤得不轻。”老婆婆望见魏修洵左肩处隐隐露出的白骨，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姑娘你等着，我去请我们村最好的大夫来。”
尚容本欲像往常一般从衣袖中取出一些碎银递给老婆婆，垂首发觉自己一身骑装，未带半两碎银，只得作罢。
“麻烦婆婆了，待我们离开之时定会给婆婆些补偿。”
“姑娘客气了，救人要紧！”老婆婆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尚容回首见魏修洵脸上满是血迹，便从袖中取了一块素帕，打了水将其浸湿拧干，替他擦拭。
期间尚容抚了抚他的额头，只觉比起方才更烫了几分，脖颈处暗暗发红。
他迷迷糊糊地昏睡着，却眉头紧锁，薄唇微启，似在说胡话。
尚容欲侧过身去将手中沾满了血迹的素帕洗净，却不想手腕被人抓住。
尚容本以为他魏修洵了清醒了片刻，却发觉他依旧阖着双眸，似还在昏睡，只是一只手死死扣着她的手腕，任她怎般动作都不肯松手。
就好像溺水的人在快要沉入水底窒息之时抓住浮在水面的木块一般。
尚容隐隐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却听不太清，便靠近了些，见他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动。
“不……不会的……母亲……”
他的声音极轻，尚容只断断续续地听得几个细碎的字眼。
看来是一场噩梦。尚容心想。
在她的印象里，魏修洵的生母，也就是晋安侯府的玉姨娘早在五年前便已离世。那时晋安侯府并未大肆操办后事，而是草草将尸体火化之后埋在了京城西北的山里。
传闻这玉姨娘出身江南商贾之家，是江南有名的美人，早年当地上门求娶之人众多，后晋安侯魏旭路过江南对其一见钟情，便将其收作妾室。
魏旭长相粗犷，想来魏修洵也是继承了这玉姨娘的容色，才生得一副京城女子都自愧不如的好皮相。
尚容还欲细想，却只觉他抓住自己手腕所用的气力极大，她的手腕处一阵泛疼，随即便见娇嫩的雪色肌肤上被生生握出一道红印。
看来这心事确实极重。尚容心想。
但没过多久，魏修洵握住尚容手腕的手逐渐松了，尚容才得以挣脱开来。
这时老婆婆请来的大夫也到了，尚容便在老婆婆的带领下去了另一间房间。
尚容初入房间，便觉房间内地方不大，却陈设整齐，井然有序，看得出其主人平日里是个仔细考究的。
“姑娘口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茶来。”老婆婆笑着让尚容坐下，道。
“婆婆，这屋内是桂花的香气？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柏香？”
自进入房间，尚容便闻得几缕淡淡的松香，细品又觉添了几分桂花的馥郁，却又恰到好处不会喧宾夺主，甚是好闻。
老婆婆停住脚步转过身望着尚容，惊讶地笑了笑：“让姑娘见笑了！此地潮湿，这是老婆子自己制的线香，焚火用来除湿的。”
声声入耳，尚容回想起自己和魏修洵尚在围场之时便落雨不断，地面极为潮湿。
围场与此地相距并不远，想来天气相仿，而此处房间内却未有半点潮湿的迹象，也不夹杂半分异味，想来确实与老婆婆自制的除湿线香相关甚密。
“婆婆，这线香可以给我看看吗？”
老婆婆二话不说笑道：“自然可以。若是姑娘喜欢，我把这方子送给姑娘也未尝不可！”
老婆婆笑着去拿搁置在房间角落里焚烧着的线香，递到尚容面前。
尚容细细扇闻，只觉香气相比方才更为浓郁却丝毫不过，可见老婆婆对于香料的把握是极为老道的。
尚容望着老婆婆浅笑着摇了摇头：“婆婆您是懂香之人，恰巧我不日将在京城开一家香楼，若您愿意我便把您接去，您也可继续做您的除湿线香，也不用把这秘方告知我。”
“我会用婆婆您的名字为线香赋名，今后京城的普通百姓和达官贵人都会用上您所制的线香。”
“姑娘……你莫不是在拿我老婆子开玩笑吧？”老婆婆微微愣住，随即眼眶微红。
“怎么了老婆婆？”尚容察觉老婆婆神色有异，以为自己在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她的痛处，关切问道。
老婆婆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拭去眼角残余的泪痕。
“不瞒姑娘，我从前不是没有想过做生意，只是在村里妇女抛头露面难免受人白眼，我起初也不信邪，只是时间久了便也放下了执念。”
老婆婆仔细回忆道，再抬眸时望向尚容的目光就好像在透过尚容看见年轻时不屈世间禁锢的自己。
“姑娘看着面善，既然姑娘这般说了，老婆子也想试一试！”
听了老婆婆年轻时的故事，尚容心生惋惜，本以为她会因此相拒，却不曾想老婆婆答应得极为爽快，这出乎尚容的预料。
“婆婆……”
老婆婆笑着抚了抚尚容的肩膀：“我一把年纪的人了，见这世间的人也多，姑娘和那位受伤的公子来的方向是皇家围场，穿着纵然破碎，一看却也非富即贵。”
“老婆子答应姑娘不仅是因为姑娘的真诚，更是为自己这颗还没死透的心！”
还没死透的心……尚容一时出神。
是世道如此，世间每一个女子都想反抗的心。不论年幼，不论老弱，不论生来富贵，还是生来贫困，至少在这一点上并无半分不同。
尚容的眼尾被一抹朱红染上了颜色，却显得一双明眸更显娇艳，恍若身处生死之界才能看见的曼珠沙华，无意间窥见最悲伤的记忆，然后死而重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叩门声，房门随即从外面被打开。
“外伤严重，所幸抢救及时，人已经无碍了，只需静养。”
尚容起身走去：“多谢大夫。”
大夫分别将一个白瓷瓶和一个黑瓷瓶递到尚容手中：“黑的治外伤，涂于伤处，一日三次，白的口服，一日两次。”
尚容正欲弯腰，却见老婆婆拿了一板铜钱走来，连忙将其拦着，从袖口解下一双护臂。
尚容记得这护臂是由宫中尚衣局监制，通体由牛皮所制，想来换上几十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她如今身无分文，又怎能在让老婆婆破费，于是便将护臂递到了那大夫手中。
“多谢大夫，只是我如今身无分文，只有这对护臂还能换些钱，望大夫收下。”
大夫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也看出这护臂做工精细，便应下了。
待大夫走远，尚容转身笑道：“我自知晓婆婆是好心，只是婆婆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们本就亏欠婆婆不少，再无让婆婆出钱的道理。”
老婆婆见尚容心意已决，便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日夜里，尚容问婆婆拿了张竹椅守在魏修洵身旁，后半夜见魏修洵高烧渐退，脖颈处的红晕也消散不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困意便上了头。
魏修洵掀开眼帘，低头见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环顾四周便知此处是一处民宅，身上的骑装已然被人换了，此时只穿一件素色的中衣。
他一路昏昏沉沉的，不知何时到此，却知晓定是尚容撑着他走到了这里。
他微微侧目，便见少女蜷着身子卧在一旁的竹椅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映着昏黄的烛光，他瞧见她眼睫微动，头不停地上下移动仿佛小鸡啄米。
她睡得熟，魏修洵便也不欲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却仿佛不知厌倦一般。
直到尚容失了重心，身体向一旁微微侧过之时魏修洵才出身扶住了她的肩膀。
这一扶倒让尚容顿时清醒了大半，她揉了揉双眼，睁眼便见魏修洵扶着自己的肩膀。
尚容见他的脸上已然隐约可见丝丝缕缕血色，想来当是恢复了不少。
“什么时辰了？”魏修洵见她醒了，缓缓开口。
“当是已过丑时。”尚容应道，随即起身倒了一杯水让他饮下，“你觉得怎么样？”
魏修洵唇边挤出一丝笑意，轻声道：“好多了，多谢殿下关心。”
“宫里人还未找来？”
尚容微微颔首：“他们当是以为我们还在围场，将围场找遍后再找来，应当还需两三日。”
魏修洵点了点头，随即望着尚容不再说话。
不知为何，尚容总觉得这人醒来后的眼神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垂眸瞥见他身上穿着的单薄中衣，中衣领口微微敞着，隐约可见几寸裸｜露的肌肤。
她一时脸颊微红，下意识咳嗽了一声：“这家民宅的主人是一位老婆婆，是老婆婆请来的村大夫给你治病换的衣。”
见尚容神色慌乱眼神躲闪，魏修洵一时会意，低头将中衣整理妥当，唇边笑意浓重：“殿下不必与我解释。”
声声入耳，尚容才觉自己方才是越解释越乱，便倒了一杯水，强迫自己定了定神。
“殿下，我方才昏睡，可有说什么胡话？”
胡话……尚容微微抬眸，回想起方才听得的只言片语。
魏修洵见尚容神色，淡淡道：“那便是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