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容怕触及他内心的伤处，是以默不作声，却听得他缓缓开口。

“我母亲出身江南商贾之家，当时晋安侯已有婚配，但他声称对母亲一见钟情，便收了母亲做妾，并承诺会善待她。”

“起初他还常去母亲屋里坐坐，到了后来母亲一个月才见得他一两回。”

魏修洵勾了勾唇，唇边笑意凉薄：“待母亲生下阿姐，他便更为不满，见母亲与阿姐便严声打骂，后来也不喜我，因我长相随母亲，不像他的儿子。”

尚容听他静静说道，见那双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深不见底，不见一丝波动。

她从前对晋安侯府了解并不多，不曾知晓魏修洵看似光鲜的外表下竟隐藏着如此凄惨不幸的童年。她的心情顿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反观魏修洵倒好似对这一切早已释然，嘴角微微噙着，好似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我当时年幼，只觉得若我能证明自己像他的儿子，父亲便会善待母亲，便会如对待我的两个兄长一般对待我与阿姐。”

“所以我十一岁那年便自请前往边关历练，这一去便是五年。”魏修洵长舒了一口气。

“我在边关跟着那些比我高两个头的老兵一起上阵杀敌，每日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吃着和水一样稀的米粥，睡着稻草外翻的草席，但是那个时候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苦。”

尚容微微侧过身，见魏修洵对着自己笑了一下。那一笑让尚容仿佛看见了那个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少年，那个时候纵然身陷苦境，他却心怀希望，双眸含光。

纵然他后来应是冷酷无情，不好相与的人物，但他曾经也只是一个心怀炙热的少年罢了。

或许不是他想要改变，而是有些人有些事逼着他不得不改变。

笑容映入尚容的脑海，但她不会就此舒心，因为她知道接下来魏修洵要说的事情只会更加沉重。

“因为那个时候我只要一想到回家时父亲对我刮目相看，对母亲的笑语晏晏的模样我便觉得边关经历的一切痛苦磨砺都是值得的。”

魏修洵顿了一顿，望着尚容薄唇轻抿，冷冷地笑出了声：“殿下猜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经历了前世宫墙内的明争暗斗，其实尚容早已看透了高墙之内的阴私，但她还是不忍打破最后的一丝希望，于是默不作声。她反倒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魏修洵察觉到她神色有变，微微勾唇，素来含情的桃花眼里此时渗着几分凉薄：“其实殿下已然猜到了。”

“不错，待五年后我再回到晋安侯府，我只得到了母亲重病而亡，葬于城外青明山和阿姐入宫为妃的消息。”

“所以殿下以为这天道公平吗？”

尚容见他目光灼灼，他从未在世人面前卸下伪装，也很少在她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但这一刻，她似看清了他按捺已久，浓烈到几乎难以掩盖的情绪。

而这天道本就不公。既如此，不如有人站出来，推翻它。尚容陷入了沉思。

“母亲身子一向很好，若说重病而亡我自不信。而她这一生行善无数，却落得如此下场！”魏修洵的眼眸微微有些红了，脖颈处青筋凸起，“反观害她的人，却甚至她的枕边人因身份高贵不得仇报逍遥自在！”

“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自不会为了那可笑的理由去边关，或许这样她便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尚容一时感觉胸口发闷，长吸了一口气：只是世上之事最虚妄的便是如果。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很可怜。她想告诉他，他口中可笑的理由其实一点也不可笑，可笑的是这世上最难猜，也最善变的人心。

再后来的事，不用魏修洵说，尚容也能猜到了。魏修洵把自己伪装一个风流子弟的模样，是为了让晋安侯府里对他有敌意之人放下戒备。他蛰伏多年，只待一朝锋芒毕露将这一局棋将死。

“你已经尽力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尚容微微抬眸。不知为何，尚容竟觉得他的情绪自己也曾体验过。或许曾几何时，他们的身影曾在一处光影暗暗重合。

自母亲去世后，除了在宣妃屏退下人后的钟粹宫，魏修洵再不曾在任何地方吐露内心的半分情绪。

但在此处，在她面前将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他竟一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就好像一个被沉重的行囊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人暂时放下了背上的行囊，尽管只是暂时，只有片刻，却已经足够了。

不如就任凭自己放肆这一回，回到京城之后，他便又是那个玩世不恭的风流子弟了。魏修洵浅笑着勾了勾唇。

“所以殿下，人可以善却不能全然失了分寸，对待恶人绝不能心慈手软，不然便是万劫不复，苦得还是自己。”

他竟是在点她。尚容对上那双已然隐了几分情绪的桃花眼，突然心头一横，淡淡道：“本宫自有本分寸，不然先前也不能对魏三郎君事事设防。”

声声入耳，魏修洵的眼眸深处划过一丝惊异，唇角随之不由得微微勾起。他竟不曾料到，她已默默学会了揶揄他的本事。

“那殿下做得极好，希望殿下今后对待旁人也如此这般一视同仁。”

话音未落，尚容竟初尝到了夹枪带棒的滋味。细细品来，又似话中有话。

就在此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

“姑娘，外面又来了个从围场来的姑娘，你们可认得？”婆婆问道。

尚容微微愣住。

言罢，婆婆望见微微起身的魏修洵，笑道：“醒了？”

魏修洵从方才尚容的话中便猜到是这位老婆婆救了自己，微微欠身道：“多谢婆婆救命之恩。”

婆婆笑着摇了摇头：“公子不必谢我，换作是任何一个人受伤老婆子都会这么做。”

婆婆顿了一顿，一副明事理的模样。

“若公子真要谢啊……不如谢这位姑娘，是她一路背你下的山，中途摔了一跤整个膝盖都破了。”

魏修洵心头一凛，望向尚容眼神关切：“伤得怎么样？可处理过了？”

尚容此时一心想着婆婆口中的那位从围场来的姑娘，故而不曾把魏修洵的询问放在心上，只道：“我无事，先出去一趟，你好好休息。”

尚容离开房间，直接对上对方一阵打量的目光。

尚容抬眸，见来者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女郎，她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尾细长，一身骑装英姿飒爽。

尚容隐隐觉得对方有些熟悉，却又记不清晰。

谁知那小女郎一见自己，就激动地上前抱住了自己：“殿下！没想到我能在这儿见到殿下！”

尚容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前几日便听闻殿下出面让那淑妃下了台，记得淑妃先前仗着盛宠几次为难我父亲，这次总算解气了！”

与淑妃有仇……尚容微微蹙眉。但是与淑妃有仇之人众多，她还是不曾记得来者是何人。

“姑娘是……”尚容浅笑道。

那小女郎倒是个自带熟，直接接上了话茬：“回殿下的话，我是夏今棠，我父亲是京城都统夏嵩。”

夏嵩的女儿……如此倒是让尚容对面前的小女郎有了几分印象。

前世一年前的百花宴她应当见过夏今棠一回，犹记得这姑娘武学造诣极高，剑招之间大开大合，若是再过十年恐怕青胜于蓝，大有成为宗师的可能。

尚容原以为夏今棠应是个淡漠孤傲的性子，却不曾想竟是个活泼粘人的，倒是反差感极大。

“说起来，殿下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尚容低头便见夏今棠抱着自己的手臂，冲着自己甜甜地笑。尚容很少与人这般亲近，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良久道：“救命恩人？”

“对啊！本来那头白虎是冲着我来的，后来被殿下吸引走了。”夏今棠连连颔首，眼底满是崇拜，“莫非殿下会武功？竟能完好无损地下山？我后来看到那白虎死得可惨了！”

白虎。尚容回想起夜里被魏修洵伤口的血腥气吸引到山洞的，把野狼都吓走的那头白虎。

尚容忍不住勾了勾唇，道：“那你该谢晋安侯府的三郎君，是他杀的白虎。”

“晋安侯府三郎君……你是说魏修洵啊！”赵今棠双手抱胸道，“那算他厉害，不过我还是觉得殿下更厉害。”

难得听人这般直接地夸自己，尚容竟觉得有些耳根发热，便有意岔开话题：“说来你父亲应当会派人来寻你吧。”

“那是自然！我父亲一定会亲自带人来寻我的！”夏今棠斩钉截铁道，谈及父亲眼眸深处尽是光亮。

真好……若是还是小时候，她定也会满心欢喜地等着她的父皇来接她，但等那一次次期待皆落了空之后，她便再不愿想了。

她也，回不去了。

但至少，她在这个世上还有最疼爱她的祖母。若是祖母知晓了她在围场失踪的消息，必然会担心。

说起来重来一世到如今，她还未曾见过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或许这次回京，她便该见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