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
宣告立储一事后公主公子们皆退下,嬴政又对前些日子政令更改做了总结,诸如在外工程一律放缓,徭役民夫分批遣送回乡,不可延误农事,毋以徭賦扰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等。
扶苏只觉耳熟,那几句可不就是二世登基时所奉遗诏吗?
前世父子两个至死也未真正和解,可没想到最后一刻,父皇留下的诏书竟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扶苏这般想着,眼眶又是一热,只是大庭广众之下硬生生忍住了。
“关于律法一事,朕决定先对谒杀罪作出调整。”嬴政的桌案前摆满记录秦律的竹简,夜间除却写下立太子诏书,批阅近几日累积的文书外,矫诏的阴影一直萦绕在眼前,令他辗转难眠。如果说立太子是一重保障,那么调整谒杀罪便是第二重保障。
“原秦律中父母以不孝罪名谒杀子女,上报官府后不必履行对一般犯罪告发时所需三环流程,官府协助抓捕子女以防逃走。现更改为与一般犯罪告发所需流程相同,官府审理判断,倘若子女无罪无过,予以释放。”
“陛下圣明。”众臣称是。
“对原秦律中不经官府擅自杀死子女的父母仍处以黥刑,为城旦舂。此令不作更改。蒙上卿,将此令传达下去罢。”嬴政望向殿中众臣,难免想起用顺手的赵高和才华横溢的李斯,他眼中有过一瞬哀伤,可也只有一瞬,帝王杀心已起,决不会给予乱臣贼子一丝生路。
“唯。”
“蒙将军,上郡的简牍朕昨夜未曾批阅,劳烦将军口述。”
蒙恬拱手道:“启禀陛下,上郡无事,前不久匈奴王子冒顿被送到月氏做人质,头曼如今把目标转向月氏,短期内或许无力抽身骚扰大秦边境。”
中原大地被匈奴侵扰是常有之事,战国时期各国混战之余仍掀起多场与匈奴的战事,昔日赵国在长平之战过后仍能大破匈奴。如今秦人并非打不过他们,而是他们逃窜能力可谓一流,把这一批人打跑,另一批又悄悄摸上来,时不时地骚扰边境子民,烧杀抢掠,怎么都甩不掉。
王贲有几分诧异:“头曼此举意欲何为?冒顿被送到月氏做人质,他又反过来攻打月氏,就不怕月氏把他大儿子宰了?”
“兴许这其中还有匈奴王庭的纠葛?”冯去疾猜测。
嬴政想着总算有一件顺心事了:“此番形势有利于我,可否趁其不备深入漠北直击匈奴王庭?”
“不可。”
沉默许久的扶苏自然知道自家阿父的统一瘾又上来了,于是充分查找前世记忆道:“冒顿很快就会逃离月氏并率军回归匈奴。况且匈奴王庭所处之地路途遥远,缺乏向导,于我军不利。”
“殿下从何得知?”冯劫诧异。
当然是上辈子见到的,扶苏想起前世与冒顿为数不多的两次交手,那位匈奴王子甚是勇猛,一万骑兵在他手下个个被训练成精锐,不过巧的是,冒顿作为匈奴王长子并不得他父亲的喜爱,据说头曼格外宠爱阏氏所生幼子,当初送冒顿到月氏为质,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罢了。
可头曼显然低估这个令他厌烦的长子。
冒顿不仅逃离月氏,甚至还带了人马回到匈奴王庭,属实带给他“一点”震撼。
“原来你就是中原的王子,我看你长得细皮嫩肉,还被撵到这里做监军吃风沙,一看就是你那个蹲在咸阳宫里的老子想弄死你!”
“怎么样,公子扶苏,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我们两个也算是同病相怜,不如你就投了我们匈奴王庭,等我当了单于,就给你封个官做!”
扶苏顿觉晦气,谁和他同病相怜了?一剑向冒顿刺去:“倘若你是为了你们匈奴人好,倒不如早日归顺我大秦,做大秦的子民!”
彼时扶苏一门心思要抓了冒顿押回咸阳,冒顿自然也想生擒了扶苏向嬴政隔空喊话,大秦的长公子和匈奴的大王子皆是勇武之人,他两人甫一交手,倒是把蒙恬担心坏了,手起刀落解决几名敌军,隔着老远一面大吼一面飞奔而来:“冒顿!你敢伤长公子一毫,大秦即刻挥师百万荡平匈奴!”
扶苏:......蒙将军好像有点夸张了......
但是硬拼的话他的确不是冒顿的对手......
等回了营帐,蒙恬气的要给嬴政写军报,扶苏连忙拦下。
“监军监军,公子是来做监军的,不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打仗的,万一有个闪失,公子千金之躯军中谁能担得起?公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陛下着想。”
扶苏赧然,轻轻夺下蒙恬手中的笔:“我这不是没事吗,适才是扶苏莽撞,下次定会小心行事,将军就别向父皇告状了。”
蒙恬没有告状,蒙恬只是在奏疏中捎带了两句,诸如长公子勇武,率军与匈奴交手之类的。
嬴政看到这则奏疏时正身处东海之滨,彼时他梦与海神战,遂亲自手持秦弩射杀海上鲛鱼,心情大好。按照巡游路线七月就会抵达九原,两年多不见,他的长子历练够啦,可以带回咸阳继续考察了。
可是这样一个威加四海的人,也没能预料自己的死亡。
更没能预料长子如同殉葬般的自刎,至此那个庞大又摇摇欲坠的秦帝国不可挽回的走向绝路。
“此前头曼率部属北徙,深入漠北,必然做足防守准备。我军倘若深入,会面临迷路危机和补给压力。”扶苏总不能透露重生一事,别人也不一定会相信,所以只能搪塞过去:“即便予以匈奴人迎头痛击,我军将士难免付出一定伤亡代价,所以扶苏认为当下并非直击匈奴王庭的最佳时机。”
“殿下此言,的确有道理。”
......
不过扶苏自己也清楚,身为长公子第一天当太子,就......和皇帝父亲政见不合,这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可怕的。
于是他时刻关注嬴政的表情,看到高座之上皇帝并没有愠色,才放下心来又施一礼:“当下时机不合适并不代表以后没有机会,皇帝陛下举贤任能,我军厉兵秣马,终有一日将那匈奴、月氏、东胡尽收华夏。”
事实证明扶苏想的有点多,嬴政虽然对统一有超乎常人的执念,但方才属实只是问一下,并没有立刻马上发兵深入漠北的意思。不过对于长子微小的“吹捧”,高高在上的皇帝听着还是挺舒服的。
比以前委婉了,有进步。
要搁着过去,扶苏哪回不是直言上谏当场反驳,哪回不把嬴政气的火冒三丈。故而众臣皆感慨这次廷议氛围比以往要好上许多,不知是不是经历矫诏又立下太子的缘故,陛下和殿下当属父慈子孝之楷模。
廷议结束后嬴政带扶苏回了漪澜殿,那位被称为故秦王后或芈姬或郑夫人或其他称号的女子,在昌平君未曾叛乱之前一直生活在这里,这里自然也是扶苏和荷华从小长大的地方。
后来秦无王后,多了一位移居别处的郑夫人,再后来郑夫人病逝,扶苏已出宫建府,即便入宫觐见,也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皇帝在殿内踱着步子:“朕溯洄那日,便是在此处就寝,想来实属天意。”
扶苏慧黠的笑了笑:“那一定是阿母在天之灵保佑我。”
“还好意思说,你阿母要知道你拿着太阿剑自刎,估计会被你气死。”嬴政冷哼一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阿母要生气也是生您的气。”
地府工作人员扶苏妈妈表示不想说话。
嬴政又道:“朕连夜翻看简牍,有关父母谒杀子女之爰书也只看到一则,想来子女纵有再大过错,寻常为人父母者也不忍心上告官府请求处死。”
好罢,扶苏表示自己又懂了,父皇又是立太子,又是修改谒杀罪,又是耳提面命的,是心里过不了矫诏这个坎儿,准确的说,是他自刎这件事。
前世已成定局无法更改,可是今生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左一个慎重考虑立太子事宜,右一个假如胡亥是明君,明知这件事受到伤害最大的是父皇,却一次又一次辜负他的期望,甚至在重生回来后还想过蹉跎岁月做个闲人。
虽然并没有真正的蹉跎岁月,可这个念头是的确存在过的。
殿中侍者多在外面候着,扶苏请嬴政坐在主位,自己则恭恭敬敬的跪下:“过去扶苏总是不肯认错,总是惹阿父不悦,质疑阿父对我的期许,无法体谅阿父的苦心,如今扶苏知晓错处,立誓决不重蹈覆辙,也请父皇放心,儿臣以后绝对不会令父皇失望。”
顿了顿,他又鼓足勇气道:“阿父心里若是实在解不开这个结,反复纠结此事辗转难眠,就把扶苏痛打一顿吧!”
嬴政哑然失笑,很快又故作严肃:“哦?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到时候不作数。”
“作数的,只要阿父消气就好。”
“嗯,你把朕当成一个需要打骂儿子才能出气的暴君了?”嬴政忍不住逗他。
扶苏着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父!”
关于谒杀罪部分引用自《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廷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