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扶苏。”嬴政沉声道:“可还记得前几日你所呈奏疏?”
应该是记得的吧,扶苏微微一怔:“记得......”
“你写了什么?”
“无非是对朝中之事所作总结,还有法令修缮。”
却见嬴政自袖中拿出一卷竹简递给扶苏:“最后一句,念!”
扶苏这才回想起自己当日都写了什么,只好慢吞吞打开竹简,硬着头皮念道:“臣......昧死言。”抬头看看皇帝,皇帝的眼神警告他必须念完。
“幸得陛下教诲二十余载,扶苏无状,不堪大用,愿为大秦藩盾,誓死护卫储君。”
“你要誓死护卫哪位储君?”
扶苏暗道不妙,他家父皇虽然不翻上辈子的旧账,但是没说不翻前些时候的旧账,懊恼自己怎么就写了这样一则奏疏呢,好端端的干嘛加这一句,平白找不痛快,只好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儿臣当时以为自己被放弃了,父皇尚未着手培养储君,儿臣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你还挺有理,以皇帝长子的身份劝谏立储,换作旁人,朕必定认为他别有居心。”至于扶苏,那当然不是别有居心,那是过于坦诚直率。
嬴政从扶苏手中抽走竹简,命他双手摊平,然后像教训小孩子一样用竹简打他手掌心,力道不重,但看扶苏泛红的耳尖就知道这足够令人羞耻。
“父皇......”
好在皇帝向来极为照顾他的面子,从小到大但凡需要训斥责罚都会让宫人到外面候着。不过这也是因为扶苏从小就不轻易认错,又擅长“狡辩”,每每将嬴政气的要揍他,他也乖乖认打,就算涕泪横流也绝不求饶,嬴政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一股子宁死不屈的倔强劲儿从哪儿学来的,只好慢慢给他纠正。
谁能想到最后还是“宁死不屈”呢?
嬴政越想越气,连带着最后一下落得也重了许多。
“儒家曾言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大秦虽以法为教,为父也曾为你挑选百家良师,这一句可有学过?”
扶苏连连点头:“学过的。身死而陷父于不义,则为不孝。”
“只可惜朕的大孝子转头就给忘了,为父并非完全排斥儒家学说,而是要集百家之言去芜存菁。前世事出突然,朕也的确过于心急。”皇帝眼眸中闪过一瞬失落,而后又道:“这卷竹简你也别想着销毁,朕会仔细保存。”
作为一名对长子寄予殷切希望的老父亲,嬴政知道自己给了扶苏许多压力,从三岁开蒙起就要学许多东西,彼时年轻的秦王偶尔也会嫌弃一下这孩子怎么不如自己聪明呢?即便环境恶劣,可自己幼时学东西是很快的,只要略加指点便可融会贯通。扶苏生在咸阳宫,被自己如珍宝似的养着,怎么就学的这般慢?芈夫人则道苏儿才几岁,字都不认识哪能背书,大王没教过孩子,这种事情可急不得。
知子莫若父,皇帝像把他给看穿了似的专门说这一句。扶苏方才被打手心时还想着找个机会悄悄把这卷万恶的奏疏毁掉,毕竟他小时候顽皮,挨过打就会把戒尺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丢掉,特别是咸阳宫中的荷花池。
“儿臣哪敢动奏疏,只要父皇肯谅解儿臣就好。”
“嗯,互相谅解,起来坐,别跪着了,朕可没有罚你跪,何必没苦硬吃。”嬴政并不是想反复提这件事,实在是为人父母者,就算清楚所有的缘由,也永远无法释怀。
好在扶苏终于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要不然嬴政实在无法维持这般好脾气。
“你想如何处置胡亥、赵高、李斯?”嬴政冷不丁又抛出一个问题。
扶苏揉了揉掌心,不假思索道:“如果由儿臣处置,必然杀无赦,他们三个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可是儿臣不希望牵扯无辜,所以矫诏一案须得彻底审查清楚,莫要将不知情的人卷进来。”
嬴政点了点头,对扶苏的回答不置可否,无论历经多少腥风血雨,他的长子依然如过去般保持那份仁慈之心,所谓初心不改,莫过于此了。
“是要彻底审查清楚,可赵高的三族,朕是非夷不可了。李由明日抵达咸阳若是敢为李斯说情,朕就送他到诏狱去,让他们父子团聚。”
左丞相李斯府上已不复往日热闹,如今府中上下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不断反省自己过去有无过错,生怕被一同下狱受到牵连。李由的儿女基本皆与皇子皇女联姻,他们有的将自己的宿命寄托到另一半身上,期望他们可以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放过他们这些与李斯有着血脉关联的人;有的选择直接摆烂,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还有的则是认定皇帝不是滥杀之人,他们又没有犯错,为人也本分守己,怎会受到牵连呢?
扶苏绝对不会为李斯说情,不管这个人有再大的才华,再大的能力,只要触及矫诏,必定是死路一条,秦法连坐,若是夷其三族,岂非杀得人头滚滚,好在看父皇的意思,也不想牵连李由等人。
当然这不是因为其子女与皇室联姻,毕竟就算真要夷三族,也会自动将皇室排除在外。这是因为李由自任三川郡守以来,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皇帝暂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令他受到牵连。
但是皇帝没有专门提到胡亥,或许无论如何,那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与横扫六国的威严不同,嬴政其实是个慈父,对这一众儿女向来是宠着疼着,舍不得他们吃苦,衣食住行皆是天底下最好的。
对大孩子管得严要求高,对年龄稍小点的孩子则是多加宠溺,寻常百姓如此,好像在始皇帝身上也不例外。不过胡亥是第十八子,不是最小的,但他嘴巴甜会哄人,撒娇卖乖的本事在兄弟姊妹中极为突出。皇帝整日里忙于国事,哪有功夫整天陪孩子,自然是谁在跟前晃悠的多对谁印象深,更别说胡亥身边还有个人精似的赵高。
结果晃悠着晃悠着就带他巡游去了,也是一言难尽。
扶苏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一次大恶人,他拿不准皇帝到底会不会对胡亥网开一面留条生路,但是从自身角度讲,他是一定要除掉胡亥的,一是无论前世今生这位弟弟都想杀掉自己,二是因为胡亥是致使秦二世而亡的罪人。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十月十五,太子扶苏于昔日长公子府召见上林苑周围所居黔首。
但见一老者跪伏于地失声痛哭:“殿下大恩,草民没齿难忘,草民之子不过于田间劳作,却被十八公子不慎射出的羽箭杀死,草民......草民为小儿喊冤,十八公子及其舍人以草民无端哭号为由,殴打草民......这支羽箭上、至今还沾着小儿的血......”
另有一妇人也拿出帕巾擦了擦眼泪:“莫说十八公子练习箭术射死了你家小儿,之前民女的丈夫只是途径上林苑之外,就被十八公子当作麋鹿也是一箭射杀了。”
“我等不过升斗小民,但生于秦地,也称得上知法懂法,可此事过后告官无门,不予受理,十八公子身份尊贵显赫,我等草民,不过蝼蚁也。”
胡亥是有杀人的癖好吗?以前还不知道他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如此置秦法于不顾,实在可恨!
扶苏搀扶老者到一旁坐下,轻声劝慰道:“诸位稍安勿躁,扶苏一定还大家以公道,大秦法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劳烦廷尉将这几桩案件逐一记下,与谋逆一案并入爰书。”
“唯,此羽箭臣也一并留下,作为物证。”
扶苏点头:“着令有司,为昔日曾受胡亥箭杀之苦的黔首家眷分发十枚半两钱、米粮一石、小羊两只,所需银钱从东宫出。”
“多谢太子殿下。”
黔首们需要一个态度,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的家人平白无故被杀,杀人者却因皇帝之子的身份逍遥法外,说到底他们也是最可怜的人,只因没能投个好胎,若是再没人出来主持公道,真就死了也是白死。
宫外的长公子府如今已经闲置,只留了侍者洒扫整理,一众用物皆是齐全。扶苏想着这些用物闲着也是闲着,赐了许多给府中侍者,其余的他倒是想分给生活穷困的黔首,但是一时想不到要怎么分发出去。
总不好直接敞开大门,让大家一窝蜂的像打劫公子府一样进去搬东西。太子仁善贤德,的确有可能干出这种事,可莫忘了上面还有个皇帝,皇帝不发话,谁敢到太子旧居搬东西。
都不要命了吗?
不过目前最让民间黔首不解的应该是,如此威严狠厉的皇帝究竟是怎么养出这般仁德温和的太子的?
还好皇帝陛下擦亮了眼,立扶苏为太子,要是换了个别的什么人,比如胡亥,咱们大秦人的未来将是一片黑暗,俗语讲,那就是彻底完啦。
太好了是太子扶苏,我们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旧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