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如眼睛望着棋盘,满脑子想的都是周羡渊。前世的、今生的,纷纷杂杂,最后又重叠到了一起。
她记得辛大夫曾说过,周羡渊身体不好,伤病侵入心肺,日日痛苦不堪。为了让他减轻痛苦,所以才在药里加了砒、霜。顾君如原来不懂,今日却突然明白了。倘若前世周夫人也这般待他,每次犯错都用戒鞭惩处,凭借周羡渊这般瘦弱的体质,恐怕根本撑不了几年。
想到他那几年日日伤痛附身,却只能独自一人关在房间舔舐伤口,顾君如一颗心宛如针扎。
“阿如,你是在担心阿渊吗?”周羡鱼忍不住出声唤她。
“他还只是个孩子。”顾君如回神,抬手落子。
周羡鱼语气淡淡的,似乎有些忧伤:“有些事,在你看来或许是过分了些。可是那么多年,他们母子何尝不是占据了原本属于别人的位置。父亲的恩宠、照拂,何曾给过我与母亲半分?”
周羡鱼虚握着拳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愤恨:“自我出生之时起,便与母亲住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关于父亲的印象,也只是听母亲或者别人描述而来。十几年间,他从未回来看过我哪怕一次。甚至于,我有时候都会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可偏偏就在我十七岁那年,他回来了。阿如,你可知他是回来做什么的?”
顾君如当然清楚,前世她便听丹朱说过,周大人唯一回沙县的那次,便是来送周羡渊。不光将周羡渊送回来,他还下令要周夫人好好照拂,将来周家家产全部归为这个庶子所有。
“周羡渊虽是庶子,但他生下来就有父亲,有母亲,活泼烂漫的生活过八年……那一日,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将他抱进周家大门,你可知我心都碎了。”
周羡鱼脸色苍白,眼角划过一滴泪珠。
顾君如心里酸楚,却又不知该从何安慰起。在她的印象中,周羡鱼一直都是那个待人彬彬有礼,举止温文儒雅的兄长。他隐居深宅,不问世事,虽身负残疾,却从不对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坚强如松柏的人,此刻当着她的面诉了委屈,落了泪。
顾君如默然半晌,心绪混乱的唤了一声:“……兄长!”
周羡鱼抬手擦掉眼角的一滴泪珠,勾起唇角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无妨,只是见你对阿渊这么好,有些吃醋罢了。”
“兄长又在说笑了。”见他情绪有所平复,顾君如几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二人勉强对付着下完一盘棋,周羡鱼抬手吩咐墨生推自己回房休息。目送他主仆进了屋门,顾君如这才扭头往小花园走。
风乍起,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顾君如肩上披着周羡鱼的披风,挡住了凉风侵袭。未及半路,迎面撞上了绯檀。看清顾君如,绯檀面上大喜,忙说道:“娘子您可回来了!”
“如何了?”顾君如抬手遮住头顶雨珠,着急的问道。
“那钱夫人好狠,当众抽了二公子三十几个鞭子,直将人抽的死去活来。可是二公子也是倔强,愣是咬着牙不吭一声。最后还是钱夫人打的累了,这才作罢。”说起小花园那一幕,绯檀仍有些心惊。府里人人都说周羡渊顽劣不堪,她原以为他只是个行为粗鄙的野小子。今晚亲眼所见,不由得有些改观。这样坚韧的心性,已非常人所及。
“二公子伤势很重,已经叫人抬着去找辛大夫治伤了。娘子,您眼下回房还是?”
顾君如转头就往辛大夫那院走,边走边道:“自然是要去看看他。”
头顶雨珠落的越来越急,从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变成瓢泼大雨。绯檀半路寻了把纸伞遮在顾君如头顶,饶是如此,二人到辛大夫院里的时候也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刚跑进院门,便看见辛大夫站在廊下破口大骂,山羊胡一翘一翘,狼狈又滑稽:“小王八羔子,这么大的雨还往外跑,真不怕自己死太快!”
顾君如心中咯噔一跳,忙跑上前问道:“辛大夫,可是阿渊出了什么事?”
辛大夫冷眼觑着顾君如,恶声恶气的道:“还不是为了那条狗!适才周夫人吩咐下人将那条狗扔到山里喂野狼,那小子知道了之后,拖着一身伤就跑了。真是……我抱都没抱住。”
辛大夫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转身进了屋。
顾君如扭头就往外走,边走边吩咐绯檀:“去找周管家,让他带几个下人去山里找人。”
“这雨越发大了,娘子回房间休息,奴婢自己去即可。”绯檀扭头去找周管家,顾君如却也没回自己的院。她站在雨中等了一会,果然见绯檀匆匆返了回来。周管家身着斗笠蓑衣,跟在绯檀身后。
“今夜雨大,怕是要引发山洪,娘子还是快些回房去吧。”周管家站在雨里,大声劝顾君如。
“你可有派人出府去寻二公子了?”顾君如纹丝不动,沉声问道。
周管家低着头,支支吾吾的道:“这……老夫人有过吩咐……”
不待他将话说完,顾君如迈步就往府外走。周管家面色焦急,一路小跑的跟在顾君如身后:“顾娘子,您还是不要管闲事的好。今日之事夫人本就很不高兴了,倘若知道你又插手二公子的事……”
顾君如不再理会,脚下加快步伐,远远的将周管家甩在身后。瓢泼大雨如珠帘串幕,狠狠溅在油纸伞上,打湿了顾君如半幅衣裙。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雨水汇集成了一块块泥洼,顾君如行走越发艰难。
绯檀脚步踉跄,搀扶着顾君如勉力往前走。二人蹚着水艰难行至门口,方一将门打开,便见大门外雨幕中,隐隐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怀里抱着一物,看见顾君如来,忍不住扬头摆尾,口中嗷呜嗷呜欢快的叫了两声。顾君如走近方才看清,原来是周羡渊和那条狮子狗。
周羡渊身着中衣,被大雨淋了个通透。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身形摇摇晃晃,表情迷茫的看着前方。就仿佛是一个走丢了的孩童,无措站在原地,等待家人来领。
顾君如鼻子发酸,连忙将纸伞罩在他的头顶。绯檀则伸手过去抱狗:“二公子,将这小东西交给奴婢吧。”
周羡渊紧了紧手,下意识后退两步,似乎有些戒备绯檀的靠近。顾君如抬手摸了摸他额头,旋即感受到掌心一片滚烫,忙将肩上披风解下,轻轻披在周羡渊身上。
“阿渊,我们回家吧。”顾君如一只手揽着周羡渊肩膀,试图分给他一些体温。
直至听见她的声音,周羡渊才茫然回神。扭头望着顾君如,眼神丝毫没有聚焦。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都没说,乖巧的跟着顾君如往回走。
途中顾君如好说歹说,总算将那条狮子狗从他手中抱走。周羡渊两手发空,似乎极不适应,下意识的握住了顾君如的手。一行三人,半拖半扶,好不容易回到辛大夫的院。
周羡渊先前治伤方才治到一半,眼下那创伤药还在塌边放着。顾君如将他送回屋里,重新安置躺在床榻上。
辛大夫翘着山羊胡子骂人,半天才气顺一些。提笔写了张方子扔给绯檀,毫不客气的支使道:“府库里去抓药,回来用清水煎。一会我去看,什么时候药好了,再端过来给小子喝下去。”
顾君如心思一动,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辛大夫,这方子里可是有砒、霜?”
辛大夫冷哼:“砒、霜?什么时候我若用上这味药,这小子就离死也不远了。”说罢指着那摆在一旁的药碗,理直气壮的吩咐顾君如:“给他把衣服脱了,上药!”
顾君如哭笑不得:“我可是女子,这如何使得?”
辛大夫背着手一脸倔强:“在我这里不讲究那个,何况他身上伤势太重,我老眼昏花,难免控制不住力道。你要是想让他好过点,就自己动手来。”
他这话说的在理,顾君如一时无法反驳。犹豫片刻,终是拿起剪刀,一点一点剪掉了贴在周羡渊身上的布料。
周羡渊身上伤势过重,顾君如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上身衣服脱掉。适才他受刑之时,顾君如并不在身边,眼下亲眼看着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伤痕,方才体会到对方下手的狠厉。难怪钱夫人如此痛快的就收手了,光从这满身的伤势来看,远远要比钱少那条断腿痛苦的多。
顾君如端起药碗,用棉絮沾了药膏,一点一点的往伤口上涂抹。周羡渊神智不清,面上下意识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却仍旧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直到顾君如给他全身涂完了药,方才发现他唇上又添了新伤,嘴角不断的淌着血。顾君如连忙俯身过去,用手将他双唇掰开,轻轻在伤口上涂了点药。
周羡渊趴在塌上,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十分乖巧。顾君如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他那乱糟糟的头发,语气爱怜:“阿渊呐,身上痛不痛呀?”
两行清泪落在脸上,周羡渊委屈巴巴的撇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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