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最终在温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稳稳停驻。相较于宋府的清雅内敛,温府门庭更显富丽堂皇,彰显着商贾之家的雄厚财力。门前两尊石狮子披着薄雪,威严地注视着来往车马。
车帘掀开,青黛小心翼翼地扶着宋清知踏下脚凳。双脚甫一落地,清冷干燥的空气便涌入肺腑,宋清知下意识地抬眸,却意外地看见父亲宋修并未入内,而是独自静立在门廊那高高的台阶之上。他身着深紫色朝服,官帽已除,想必是下了早朝便直接赶来,连官服都未曾换下。寒风吹拂着他官袍的下摆,在那一片炫目的富丽背景前,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静而挺拔。
宋清知心头微暖,夹杂着一丝酸楚,不禁加快步伐,来到父亲身前,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爹爹既已到了,为何不先进去?外面风大天寒。”
宋修闻声转过头,见到女儿,严肃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他走下两级台阶,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虚扶了女儿一下,语气轻松地说道:“无妨,爹爹也是刚到。想着你的马车应当就在后面,索性等上一等,我们父女一同进去,岂不更好?”他说话时,口中呼出团团白气,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流转,似是确认她气色尚佳,这才放下心来。
说完,宋修便转过身,引着她往里走,一边道:“你外祖母怕是早已等急了,我们快些去吧。”
宋清知轻轻“嗯”了一声,乖顺地跟在父亲身侧。一路行去,穿过影壁,步入庭院深深。廊下路过的丫鬟仆役见到他们,无不立刻停下脚步,垂首敛目,恭敬地齐声问安:“参见侯爷!”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小心翼翼的敬畏。
宋清知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父亲宋修的官职,在前朝投降、南晋新立后,非但未曾因曾是前朝旧臣而被贬斥,反而因治理地方政绩卓著,深受晋文帝赏识,被留任京城,敕封宋令侯。这份“不降反增”的恩宠,足以窥见圣上对父亲的信任与倚重。前世,也正是凭借着这份圣眷和侯爵的尊位,在母亲身陷“毒衣”风波时,衙门最终才未能真正对母亲施加刑罚,即便后来草草找了个替罪羊结案,温府上下,包括外祖母在内,私下也都认为那不过是官府畏惧宋令侯的权势,刻意徇私包庇,息事宁人的手段罢了。
想到这里,宋清知的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苦涩。法律上的清白,终究敌不过人心深处根植的怀疑。外祖母至死,心中都存着那未能完全放下的芥蒂。而母亲温梨初,更是将此事视作毕生难以洗刷的耻辱与心结,自觉无颜再面对娘家亲人,自此回温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性情也愈发沉郁。
她抬眸,望着眼前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温府前厅,那喧嚣热闹仿佛近在咫尺,却又感觉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壁。这府邸雕梁画栋,陈设奢华,暖炭烧得极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可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屋房无温,岂有人心凉薄。她在心中冷峭地嗤笑一声,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婉浅笑。
前厅门口,外祖母已在几位嬷嬷的簇拥下站在那里等候了。她身着绛紫色缠枝福纹锦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成色极好的翡翠头面,显得雍容而精神。见到宋修父女走来,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那笑容真切,带着长辈见到久别晚辈的由衷喜悦。
待两人行至跟前,外祖母竟率先微微屈膝,要向宋修行礼,口中道:“老身参见侯爷。”
宋修岂会受岳母如此大礼,他立刻上前一步,稳稳托住外祖母的手臂,阻止了她下拜的趋势,语气诚恳而带着敬意:“岳母大人万万不可!您这是折煞小婿了。在家中,只有晚辈宋修,并无什么侯爷。您快请起。”
外祖母顺势站直身体,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显然对女婿的谦逊恭敬十分受用。她的目光随即落到了宋清知身上。
宋清知不需提醒,便向前轻移两步,姿态优美地深深一福,声音清越动听:“清知给外祖母请安,愿外祖母福寿安康,笑口常开。”
“好,好,快起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外祖母笑得合不拢嘴,亲自伸手将她扶起,然后便极其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温暖却已有些干瘦的手心里,一边端详着她,一边携着她一同往温暖如春的前厅内走去,“我们知知丫头,真是越大越出挑了!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真真是标致得紧,比你母亲年轻时还要胜上几分呢!”
宋清知任由外祖母拉着,脸上挂着羞涩而甜美的笑容,口中谦逊地应和着:“外祖母过奖了,清知不敢当。”然而,在她低垂眼睑、看似乖巧温顺的瞬间,那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锋利的冰棱,悄无声息地、精准地射向了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的舅母蒋斐。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冰冷,审视,仿佛要剥开她脸上那层伪善的皮囊,直窥其内里盘算的毒计。
蒋斐正陪着笑,冷不防接触到这目光,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心虚和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变得极不自然,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朝着宋清知的方向,扯出了一个更加勉强、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
宋清知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目光已若无其事地收回,重新落回到外祖母慈祥的脸上,仿佛刚才那锐利的一瞥从未发生。
然而,蒋斐却无法立刻平静。她只觉得方才被宋清知目光扫过的地方,皮肤都隐隐发烫。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布料里,求助似的飞快瞥了一眼身旁的丈夫温石久。
温石久显然也察觉到了妻子那一瞬间的失态,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递给她一个安抚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示意她镇定,莫要自乱阵脚。然后,他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跟着众人一同走进了前厅。
厅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外祖母拉着宋清知,径直走到了主位旁,硬是让她挨着自己坐下,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宋清知的手,仿佛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众人望去,只见温子墨与温子欣兄妹二人,正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进来。他们显然是来迟了,脸上带着些许慌乱和不安。
两人快步走到厅中,甚至没敢抬头仔细看座上的人,便齐齐跪下行礼,声音带着急促:“孙儿(孙女)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绵长!”
前一刻还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厅堂,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外祖母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几分,虽未立刻发作,但那和蔼的目光变得有些淡,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并未如对待宋清知那般亲热地叫起他们近前说话。
宋清知安静地坐在外祖母身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不由掠过一丝几近残酷的明悟。果真和前世一模一样,这对兄妹,终究还是迟到了。若是此刻将他们姗姗来迟的真正缘由,恐怕……这满堂的所谓亲情和乐,立刻就会变得无比滑稽且令人难以置信吧。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那一抹冰凉的嘲讽,仿佛只是沉浸在外祖母温暖的关爱之中。然而,那被外祖母紧紧握住的手,指尖却微微发凉。这场除夕之宴,才刚刚拉开帷幕,而那隐匿在欢声笑语下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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