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暖雨晴风初破冻

雨打风吹去,吕禄在汉宫长泣的夜晚,聂慎儿依旧未褪下绯色的衣裙。揽镜自照朱砂如旧,而此间惟简陋的床榻枯枝的呜咽,多少美人少女碾落成泥。香如故?真有么?值得么?

“哟,新夫人好清闲啊?”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两个穿着体面些的仆从推门进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现实的重压打挎了浪漫的呻吟,聂慎儿一下子从精神抖擞的站立起来!斗,一定要斗下去!无论这华舍金笼到底是不是美人之冢,反正不是她聂慎儿的!她要留下!扎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再也不要回到那无依无靠、任人宰割的青楼歌舞之地去了!

刘少康失踪了,没人帮她遮掩,她是头牌,名气大,稍稍会打听便知道这位“新夫人”的底细——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侯爷不在,夫人也该懂点规矩。” 一个男仆皮笑肉不笑,

“这早膳都凉了,夫人是金枝玉叶,咽不下我们这些粗人的东西?” 她故意将一碗清粥几碟咸菜重重放在桌上,汤汁溅出少许。

另一个家丁更是放肆,眼神在聂慎儿身上逡巡,嗤笑道:

“听说夫人从前在醉香楼可是头牌?伺候人的本事想必是顶好的,怎么到了侯府,反倒矜贵起来了?莫不是……还想着旧日恩客?”

聂慎儿心头火起!前世今生,她最恨的就是被人揭短,被人轻贱!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中瞬间闪过狠戾的寒光。报复的念头疯狂滋长——下毒?毁容?还是……她正盘算着如何让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生不如死,眼角余光却瞥见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姐姐!她端着热水盆,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幽深如古井,看不出情绪。

姐姐救我!

有杜云汐在,她根本懒得思考,紧绷的身体轻轻坠下,像确信有人会接着自己一样,她脸上狠厉之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泫然欲泣的委屈和惊惶。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向杜云汐,像受惊的小鹿般躲到她身后,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指向那两个家丁:

“姐姐!他们……他们欺负我!说我是……是醉香楼出来的下贱胚子……呜呜呜……”

泪水说来就来,在她苍白美丽的脸颊上滑落,惹人怜惜到了极点。

杜云汐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看到慎儿受辱,那滔天的怒火几乎瞬间焚毁她的理智!尤其听到“醉香楼”“下贱胚子”这些字眼,前世慎儿所受的种种屈辱和悲惨结局如潮水般涌来!她轻轻放下水盆,将瑟瑟发抖的慎儿护在身后,动作轻柔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个脸色微变的家丁婆子,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声音温婉依旧,却字字如冰锥:

“二位辛苦了。伺候夫人,本就不易。”

那两个家丁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但仗着是府中老人,又想着杜云汐不过是个陪嫁丫头,强撑着哼道:“知道就好!还不快伺候夫人用膳!”

“夫人金枝玉叶,自然需要最好的供奉。” 杜云汐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种奇异的引导,“只是……侯爷如今被太后留在宫中,府中一切,说到底,还是要看太后娘娘的心意。二位在府中多年,劳苦功高,想必……也想更进一步,得太后青眼吧?”

这话一出,两个家丁婆子眼睛顿时亮了!谁不想攀上太后那棵大树?那可是真正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你……你有门路?” 婆子试探着问,语气缓和了不少。

杜云汐微微一笑,带着洞悉一切的神秘感:“略知一二。太后娘娘素来节俭,最厌恶奢靡浪费。尤其……是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分享天大的秘密:“我听闻,太后娘娘近来凤体违和,尤其畏寒。若是此时,有人能献上些……特别的心意,比如,将府中库房里那些闲置的、上好的金丝炭,悄悄送去长乐宫偏殿,供太后娘娘取暖……这雪中送炭的情谊,岂不比锦上添花更得圣心?”

她特意加重了“金丝炭”三个字,眼神意味深长。

两个家丁听得心花怒放!金丝炭!那可是贡品级别的好东西!府库里确实有,是侯爷都舍不得用的!拿去讨好太后?这主意简直太妙了!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太后赏识,从此飞黄腾达的景象!

“哎呀!杜姑娘不愧神机妙算!多谢指点!多谢指点!” 两人喜形于色,哪里还顾得上聂慎儿,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迫不及待地要去实施这“妙计”。

聂慎儿从杜云汐身后探出头,看着那两个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姐姐,你……”

杜云汐转过身,温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却冰冷如霜:

“慎儿乖,姐姐是为了你,姐姐说过,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慎儿微肿的眼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和偏执的占有,“听话,好吗?”

长乐宫,暖阁。

吕雉正批阅着奏章,殿内温暖如春,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一个内侍匆匆进来,面色古怪地禀报:“启禀太后,吕侯府……有下人,抬了两大筐上好的金丝炭,说是……孝敬太后娘娘取暖的。人……已被扣下了。”

吕雉执笔的手一顿,凤眸微抬,寒光乍现:“金丝炭?孝敬哀家取暖?”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哀家畏寒?哀家何时说过畏寒?这长乐宫的炭火,何时轮到吕禄府上的下人来操心?还动用了库房里的金丝贡炭?谁给他们的胆子?!”

殿内温度骤降!内侍吓得跪伏在地,不敢吭声。

“查!” 吕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谁指使的?给哀家揪出来!”

审讯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那两个家丁婆子面对太后的威严,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是那个新来的陪嫁丫头杜云汐!是她告诉他们,太后畏寒,献金丝炭能得青眼!

“杜、云、汐!” 吕雉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指尖在凤座的扶手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熟悉的名字让她想起侄子不久前的哭诉。女子天生高贵又负有这样的异能,为何甘心做一个陪嫁的丫鬟,又为何要算计两个小小的仆从,比她的才干更加引起这位枭雄的注意。

菩萨畏因,匹夫畏果。

“去吕侯府。” 吕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把那个杜云汐,噢,还有禄儿的那位什么聂夫人,给哀家‘请’进宫来。哀家倒要好好看看,这姐妹俩,演的是哪一出!”

人生的境遇如梦似幻,杜云汐正哄着有些不安的慎儿,宫里的内侍带着羽林卫便虎狠地闯进打破此间最后的安宁,那里想得到这便是她们在吕府最后的时光。聂慎儿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抓住杜云汐的手。杜云汐心中了然,面上却故作惶恐,低声安慰慎儿:“别怕,有姐姐在。”

姐妹俩被带到了长乐宫那空旷威严的大殿。吕雉高坐凤位,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她们。

聂慎儿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被那无形的威压吓得腿软,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杜云汐暗中搀扶。杜云汐则垂首敛目,姿态恭顺,但脊背挺直,不卑不亢。

“杜云汐,” 吕雉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听不出喜怒,“哀家听说,你神机妙算,不仅能预知祸福,还能指点人……如何讨好哀家?”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见那两个刁奴欺辱我家小姐,一时情急,信口胡诌了些乡野传闻,只想吓退他们……奴婢万死!绝无窥探、揣测圣意之心!” 她将头磕在地上,姿态放得极低。

“信口胡诌?” 吕雉凤眸微眯,目光却落在了聂慎儿身上。她敏锐地捕捉到,当杜云汐跪下请罪时,聂慎儿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担忧和依赖,以及杜云汐看似惶恐实则暗中将聂慎儿护得更紧的小动作。这对姐妹……情谊似乎过于深厚了?深厚得……有些不寻常。

“天家威严,是你一个小小婢子,可以胡诌的吗?”

“还是,你自以为出类拔萃,故意吸引哀家注意,谋图何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和哀求声。

“姑母!姑母开恩啊!放了慎儿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吕禄!他回府发现慎儿被带进宫,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姑母!一切都是侄儿的错!是侄儿喜欢慎儿!她是个好姑娘!求姑母开恩,放她回去吧!” 他看向聂慎儿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不舍。

这傻瓜!他知道什么!

吕雉太了解自己这个侄儿了,他虽然心地忠厚,才干尚可,但是个性冲动多情,头脑也不怎么样,若不是自家人实在不争气,连他也难堪大用!看着这个不成器的侄儿,再看看地上那对姿态亲密的姐妹,心中瞬间有了计较。

这世间,女子的联盟比亲缘更为可靠。

“禄儿,” 吕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当真喜欢这个聂氏?”

“是!是!侄儿真心喜欢她!” 吕禄急忙回答。

“好。” 吕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却锁定了杜云汐,“那哀家今日就成全你,也成全她们姐妹情深。”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杜云汐,精通术数,颇合哀家眼缘。即日起,留在长乐宫,侍奉哀家左右。”

“至于慎儿姑娘,就跟你回家去,如何?”

“太后娘娘!” 聂慎儿在吕禄的微笑中惊呼。

她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失声叫道:

“不要!太后娘娘!求您不要分开我和姐姐!我不要和姐姐分开!姐姐!”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杜云汐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那依赖之情,情真意切,绝非作伪。

吕雉将聂慎儿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更深了。

“看见了吧,禄儿。”

“你这般在意她……她在意你吗?”

“不是的姑母!不是的!慎儿与我不过初识,情谊自然无法同她姐姐相比……”

“难道你不也是刚刚认识聂氏吗?”,吕后慈爱的笑着,声线突然冷厉!

“还不即刻写下和离书,放聂氏自由,让她姐妹团聚,同侍哀家!”

“什么?!” 吕禄如遭五雷轰顶,“和离?!姑母!这……这怎么行!侄儿……”

“不行?” 吕雉凤眸一寒,杀意凛然,“她同你本就相克,留她一命,已是慈悲!难道你是想让哀家现在就下旨,赐她一杯毒酒,让她彻底消失,以绝后患?!”

“毒酒”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吕禄心上!也砸在杜云汐和聂慎儿心上!聂慎儿更是吓得浑身一颤,抱紧了杜云汐。

吕禄看着吕雉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机,再看看哭得几乎晕厥的聂慎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

“禄儿,姑母都是为了你呀……”

吕禄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倒在地,声音嘶哑绝望:“……侄儿……遵旨。”

内侍立刻呈上笔墨。吕禄颤抖着手,在吕雉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写下了那封断绝他与聂慎儿关系的和离书。

聂慎儿哭的不能自己!她不再是吕侯夫人了!不再是了!她又要!又要,到一个陌生的深渊去了!

杜云汐扶着哭得脱力的聂慎儿,冷眼看着这一切。她赌赢了,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吕后,可怕,能有慎儿嫁给别人可怕吗?能有重蹈既定的命运可怕吗?

窦漪房赢了一世,就也能赢第二世。

有何惧哉!

吕雉满意地收起和离书,挥挥手:“带聂氏下去梳洗,以后就住在杜云汐旁边的厢房。禄儿,你也退下吧。”

吕禄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背影萧索。聂慎儿也被宫女搀扶着离开,临走前还泪眼婆娑地回头望了杜云汐一眼。

空旷的大殿只剩下吕雉和垂首而立的杜云汐。

“杜云汐,” 吕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家把你妹妹也留下了。你……可满意了?”

杜云汐深深一礼,声音恭敬:“太后娘娘恩典,奴婢姐妹感激涕零,定当尽心竭力,侍奉娘娘。”

“嗯。” 吕雉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杜云汐退出大殿,走在通往宫人住所的长廊上。夜风带着深宫的寒意,吹拂着她的鬓发。她抬起头,望向那被重重宫墙切割的、狭小的夜空。

吕禄和离了。

慎儿留在了宫里。

就在自己身边。

没有嫁给吕禄!没有踏入那个悲剧的起点!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如释重负冲击着她!前世那如同诅咒般的轨迹,第一次被硬生生地撬动、扭转了!

“姐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娇唤传来。聂慎儿梳洗完毕,换上了宫女的服饰,正站在廊下等她,像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依靠的雏鸟,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委屈和浓浓的依赖:

“姐姐……我好怕……我们不要分开……永远都不要分开……”

杜云汐紧紧回抱住她,感受着怀中温软的身体和真实的温度,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低头,在慎儿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发顶印下一个近乎虔诚的吻,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夙愿得偿的颤抖:

“嗯,永远不分开。”

“只是我不明白,”月色里,花树下,聂慎儿抬起了头,一张脸比月与花美的更摄人心魄。

“姐姐原本是想带我直接去给代王做宫女的……”

“又不愿我嫁给吕禄。”

“包括今天的事,感觉像姐姐故意算计的一样……”

“可是倘若如此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入宫做家人子呢?”

“姐姐有什么没告诉慎儿吧?姐姐不相信慎儿吗?”

杜云汐浑身一震!

慎儿……她太聪明了……也……太笨了一点。

笨到就这样问出来吗……傻孩子……

“只要相信姐姐,好吗?”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抱住了妹妹,轻轻的,轻轻的,亲吻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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