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能者多劳,多劳多死

沈知微死在元狩六年的深秋。

“冠军侯”霍去病的死讯与兄长沈屹川的战报同时抵达,而她的上司曹令史,将整理霍去病身后文书的活儿,堆满了她的案头。

“沈知微,能者多劳。”他说。

沈知微曾是信的,直到她累死在这句谎言里。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想的不是文书,而是那封她甚至没时间痛哭的军报。

事实证明,有些位置,坐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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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沈知微猛地吸进一口带着墨香的空气,她看着自己十六岁时纤细柔嫩的手指,才敢确信。

她回来了。

回到了元狩二年的秋天,累死在兰台值房的前四年。

上司曹令史将一摞简牍推到她面前,笑容和蔼:“沈女史?这些河西送来的粮秣计簿,还需你尽快核对清楚。”

“河西……”

她本能地捂住了心口,蹙眉低道:“曹令史,下官……方才一时心悸。”

曹令史皱眉,那拿捏人的表情沈知微太熟悉了。

一个“没有祖上荫庇的女子”,在这宫里,除了拼命,仿佛没有第二条路能证明自己的价值。用命去证明的价值,最终只换来一卷草席裹尸,和一句轻飘飘的“沈女史积劳成疾,实堪悯恤”。

可笑。

这一世,她悯恤她自己。

沈知微抢在他前面,怯生生地搬出规章:“大人,按兰台章程,边郡粮秣计簿,需三方校核,非一人可毕。下官人微力薄,独力难支……万一急迫而出了纰漏,误了陛下的边事,恐怕、连累大人清誉。”

曹令史愣住了,挤出一个更难看的笑容:“这个……沈女史言重了。谁不知你心思缜密,做事稳妥?能者多劳嘛……”

又是能者多劳!

分明是能者多劳,多劳多死!

沈知微心里冷笑,面上却面上却受宠般微红,细声坚持:“大人信重,下官感激!正因如此,才更怕做不好,辜负了您!”

曹令史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温顺的下属,半晌才悻悻地挥挥手:“罢了,你且先……看着办吧。”随即转身离开。

值房恢复寂静,沈知微的目光落在那扇常年紧闭的木窗上。

前世,这扇窗从未打开,“防风防尘,专心公务”;这间值房,曾用文书的墨香将她一点点腌渍、风干。

她走过去,纤纤玉指触到粗糙的窗棂,用力一推!

“嘎吱——”

干涩的转轴发出刺耳呻吟,积年灰尘在涌入的光线中狂舞,吹乱了案几上曾将她压垮的简牍。

她扶着窗棂,探出半个身子。

楼下宫道上,官吏、宫人、侍卫的嘈杂声响,风吹拂发丝的触感,阳光照在眼皮上的暖意,这一切都在宣告:

她真的活着。

一丝纯粹的笑意从她嘴角漾开。

这重来的一生,她不要再做这兰台里一件无声的器物,更不要在那场即将到来的长安清洗中沦为祭品。

她的目光清亮,越过重重宫阙,投向西北。

河西!

那片兄长守护、冠军侯开辟的新土,规则未定,百废待兴。那没有盘根错节的世家,却有她能亲手参与塑造的未来。

她要的从来不是苟且偷安,而是在那片土地上,为自己和兄长,挣得海阔天空。

回到位于皇城外围的官吏宿舍时,天色已晚。

同屋的赵女史立刻凑过来,神秘道:“知微!今日王夫人宫里的袁公公,竟来尚书台核对贡品,临走时还‘恰好’与曹令史说了好一会儿话。”

沈知微心中一动,刚要接话,刚进门的孙梅便阴阳怪气道:“尚书台的人,手伸得可真长,操心都操到王夫人宫里了。”

沈知微没理会这酸话,只对赵女史软和一笑。

洗漱时,舍监嬷嬷送来一通家信,福伯送来的。

在孙梅探究的目光中,沈知微背过身,就着烛火急切地拆开。

信上絮絮叨叨说着塞外的风沙琐事,直到最后一行“阿微,兄一切安好,仍在姑臧大营听调,勿念。”

以及最后两个看似无意滴落的墨点。那是她和兄长约定的暗号:一个是危险,两个是安全。

孙梅果然也瞥见了,见满卷鸡毛蒜皮,随意道:“河西是苦寒之地,刀剑无眼啊……”

沈知微似没发觉这这小小挑衅,她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神情道:“兄长说,那边天很蓝,云很低,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孙梅被这话噎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沈知微不再理会她,指尖珍惜地拂过帛书上那几个字,贴身收起。

这封如期而至的平安信,提醒了沈知微。她必须抓住下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名正言顺前往河西的机会。

哥哥,你再等等。她在心里默念,阿微很快就来,随你去看更高更远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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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很快到来。

次日,曹令史召集众人,宣布河西教化使团开始选人。他将此事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陛下密切关注”、“关乎帝国百年大计”的词都往上套。最后,他才拖长语调:“如此重任,我兰台,需派一精干之人随行。诸位……谁愿往?”

满堂寂静,无人应声。

曹令史脸色沉了,开始点名。

“老王,你经验丰富,行事稳重……”

老王浑身一颤、踉跄出列、老脸皱成一团、躬身到底:“大人明鉴!老妻入冬就咳血,幼子尚需照料,河西路远,下官实在走不开啊!”

曹令史被这一番唱念堵得心烦,转向孙梅:“孙女史,你年轻,正该历练!”

“大人!”孙梅抢白:“下官……下官近日夜感风寒,头重脚轻,只怕到了河西会染及他人!”

曹令史刮过这两张脸,一个哀兵必胜,一个以退为进,胸腔里的火气“噌”地窜起。

就在曹令史即将发作时,沈知微挪着步子从人群后边站了出来。

“曹、曹大人……若无人愿往,下官愿请缨前往。在那新辟之地,建一份不世之功!”

曹令史又愣住了。

他舍不得这头好用的“小黄牛”。但转念一想,孙梅不稳重、老王是老人,逼不得。算来算去,只有这个无家世、无牵挂的沈知微最合适。

至于那“不世之功”?功劳是他的,苦劳是她的。

他不懂沈知微为何要去,也懒得懂。他只知道,用一个不起眼的下属换自己的前程清净,这买卖,做得过!

沈知微垂着眼,听着曹令史那带着算计的沉默,心中一片雪亮。

她当然知道曹令史舍不得她,她也知道,他更舍不得他自己的前程。当两者放在一起时,她被舍弃,是注定的事。她更知道,在这满堂同僚里,她年纪小、好拿捏,是那个最好、也最不会引起反弹的“牺牲品”。

这一切,她都算准了。

所以,她才会站出来。不是冲动,而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唯一一条生路。

这时,角落里的三人反应各异。

老王令史摇头叹息:“年少冲动啊……”;苏女史投来“何苦来哉”的怜悯目光,轻轻摇头;孙梅毫不掩饰、幸灾乐祸。

沈知微垂下的目光却始终平静。

他们只当她是自毁前程。可他们不知道,她眼前闪过的,是前世冠军侯死后,长安官场那场牵连无数、人人自危的清洗。那些留在兰台“熬资历”的,有多少能全身而退?

与其在不久的将来,沦为那片修罗场里身不由己的棋子,不如趁现在,主动跳去那片刚刚打下、规则未定的天地。

想到这里,沈知微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她先是转向老王和苏女史,格外认真地福了一礼。

“谢、谢两位大人关怀。张骞通西域,方有河西归大汉。我辈后人,当继往开来!”

至于孙梅的嘲讽,她仿佛根本没听见。这种彻底的无视,像是一个老实孩子被人欺负后,所能做出的、最无力的沉默反抗。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又都聚焦在一直沉吟不语的曹令史身上。

只见他胡子抖一抖,目光在沈知微强作镇定的脸上逡巡片刻。终于,那惯有的、虚伪的和蔼笑容又重新堆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眼底多了几分轻松。

“好!好!难得沈女史有如此志气,实乃我兰台楷模!”

他一句话,便将此事定了性,仿佛沈知微的请缨是他莫大的功劳。

“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官又岂能不成全?此事,本官准了!待我即刻禀明上官,为你请命!”

沈知微立刻福下身去,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声音闷闷地传来:“下官谢大人成全。”

很快,沈知微自请前往河西的消息,便传遍了兰台。有人笑她傻,有人怜她痴,都道她是被排挤出去的可怜虫。

无人知晓,这只看似被排挤出去的弃雀,正欲振翅,飞向那片属于她的广阔天地。

四年。她只有四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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